他摆上十来个好菜,开心地看着少年吃了,然后认真地告诉他,他要去往楚国,就此告别了。
少年静默片刻,抬起漆黑的眼睛,叫他:“谛听。”
“在。”
少年抱起琴来,淡然吩咐:“听琴。”
琴曲是刚学会的,楚国屈原的《橘颂》。少年弹着手生,却有余音绕梁之味:“独立不迁,岂不可喜兮。深固难徙,廓其无求兮……秉德无私,参天地兮。愿岁并谢,与长友兮……”
青年眯起了眼睛。他并非不能再多留些时日,但少年天生不会投降。
临行他转身,拍了拍少年的脸,想要说些什么。少年却退了一步,端正作揖:“将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,并无二话。”
伟大的妖王惆怅退去,当夜入楚,去了密林深处。
和满臂刺青的越人在泥泞山林里跳跃吼唱,被毒蚊子叮得满身包的时候,他更加惆怅地想,应该带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地仙小子来的,那样他就知道知道毒蚊子咬的包是怎样一种奇痒了。
可惜他不在,也许正在某处热闹所在,吃着小酒,看着美人,清凉纱帐隔绝了所有的虫子。
根据零星传来的消息,那个少年往来六国经商,短短数年就聚敛了巨额财富,可又忽然烟消火灭,无影无踪。
做一个活得长久的妖怪,不多愁善感是起码的资质。很快他就把这件小事抛诸脑后。他一生被无数人帮助过,也帮助过无数人,他努力地记着自己所受的每一点恩惠,但施予别人的却经常忘记。
外边一片战乱时,谛听放任妖族在外胡天胡地,自己在山林里逍遥了数百年,然后又被小辈拉入朝堂的浑水。
“大王,大王,如今汉武为求长生不老,遣人四处寻访方士,正是我辈混吃混喝的好时候啊。”小妖拉住他的衣角,挤眉弄眼地说。
“为了宫廷御宴,我就勉强一下吧。”可敬的妖王决心为孩儿们探路。
他当然没有用兽形,那样的话他可能会被关在笼子里,当作麒麟之类的瑞兽献给帝王,被传看欣赏一下,然后扔给御园的内监喂草料。他选择化身为清俊的中年羽士,在宫娥引领下走进重重深宫,来到大汉国权力的中心。
最动听的歌,最妖娆的舞,最美丽的女子,乃至最尊贵的帝王,都未能撼动这位羽士一丝。他脸上自始至终带着得体的微笑,衣袂长须无风自动,飘飘有神仙之风。
直至有人正在汉武帝面前清歌:“一顾倾人城,再顾倾人国。宁不知倾国与倾城,佳人难再得。”他和汉武帝平静无波的脸上,终于有了一丝动容。
汉武帝是因为歌声中描述的那位倾国少女,而他,则是在这至尊至贵的金粉之地,见鬼地见到了眼前的少年。
凤清仪微微含笑,托着一个金色的兽纹酒觥,为他添酒,服色却并非侍者。
谛听怔怔地看着他的笑容,连酒都忘饮,却见他眨眨眼,退到汉武帝身边小案后跪坐下来,惬意地自斟自饮,再吃个果子。
这帝王啊,执著于求仙,却不知仙就在身边。
汉宫数日,他忽悠帝王烧丹炼药,多多给钱,却没有机会再与少年交谈,只偶尔遇见,以目示意。离宫之日,他蓦然回首,重重华帐放下,已经不见那人。
出宫之后,他继续登山涉水,铲凶除恶,甚至与外族合作展开行动,维持着妖族的太平。王者就是王者,有属于王者的职责。这些事,他做得越多,受到的尊崇就越高,王者的地位就越稳固。其他事情,只是长河里的一个漩儿,转眼就过去了。
在漫长岁月连绵不绝的冒险中,他屡有奇遇,上过高山,下过深海,曾经沉在沼泽七日七夜,又曾陷在古仙洞府难以回还,得到了玄蛇佩剑,直面过魔族的入侵,又参与组织过对李公仲少都符的剿杀,无数次徜徉在生死边缘。
他不知道,当他的玄蛇剑刺进一个魔族将军的躯体,自己也陷入四面合围时,那个他曾两次遇见的少年却独自来到了风雪漫漫的昆仑之巅。
“好景!”凤清仪伸足踏在一块冰雪覆盖的岩石上,任凭风雪吹打在身上,豪气干云地说,“我的门派,就叫昆仑派啦!”
山顶上除了石头和冰雪,一无所有。他便在这里搭了雪庐,潜心修炼,以心悟道,以剑行道。他从来没有一支固定的剑,风也是剑,雪也是剑,残枝也是剑,石块也是剑。昆仑剑法,绚烂如一场暴风雪,既疯狂,又安静。
最初的徒弟是一个被他捡到的跛足的小乞丐。后来,小乞丐又把山下捡到的一个弃婴抱上了山。第三个徒弟,则是耳朵尾巴都尚未隐去的小狼妖。
三个娃娃,摇摇晃晃地挥着树枝,跟着他学“昆仑剑法”。
随着弟子的成长、下山历练,又有一些少年男女慕名上山,请求做他的弟子。
凤清仪的关门弟子,是一个受伤的中年樵夫。在见到两个小童空中斗剑玩耍后,他纳头下拜,再也不肯离开昆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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