,心里却有打算,要觑便一溜了之。
吃了半天酒,林冲神支持不住,就在柴卧室里睡。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,噩梦连连,不时惊醒。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蒙眬中听得有人说了“林教”三个字,顿时心里一栗,醒过来侧耳听,外屋是有人跟柴在说话。
那是小四打听了回来,报告消息:“如今都知了,是林教杀的人,知州已经去相验过了,到草料场去踏勘了一遍,翻来覆去地找,找不东西。”
“要找什么?”是柴诧异相询。
“要找烧枯了的骨,找不来,便越发可知林教不曾烧死在那里!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
“大官人,林教这场祸闯得不小。”小四放低了声音,关切地说,“千万休教林教面。”
“何以呢?”
“我听知州衙门熟人说,只在几个时辰里,教要派兵把守要,四搜拿。”
“我知了。”柴是很沉着的声音,“你只悄悄告诉大家,千万不准声张。事平以后,我另有赏。倘或有人了去,惹祸来,我必以家法重重置!”
听到这里,林冲睡意全消,躺在帐里,只顾盘算,如何才能免得自己的一场灾难,却又能不叫柴受累。
“林兄,林兄!”突然间,柴在他床前喊。
林冲应了一声,披起衣服,掀开帐,走地来。
“你这一觉睡得好沉!”柴神坦然地笑,“雪晴了,好一片粉妆玉琢的世界,休辜负了雪景。”
这等好整以暇,倒教林冲奇怪了,只好敷衍着说:“好一场瑞雪!”
“且漱洗了!”柴又说,“我后园有座阁,地势极好,最宜赏雪,你我到那里去盘桓半日。”
“好,好!”林冲连连答应。
这时已有小厮来伺候。林冲因为柴是那等从容,便也慢条斯理地漱洗脸,装极沉稳的样,但心里却是七上八,总不得安逸。
于是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:“外面可有消息?”
“有。”柴安闲随便地答了一个字,同时抛过来一个。
这就很明白了,他的意思是到后园阁里去细谈。林冲不再多说,只跟着他走,走到后园,假山上一座玲珑小阁,窗开四面,果然是个登临眺望的好去。
阁里已生了火,铺地锦茵,上安矮几,设着一桌酒果。等两人席地坐定了,柴吩咐两个小厮,自去阁外玩,不听到呼唤休得来。然后,自己动手在火上温酒,意态闲豫,但似乎有些神思不定,显然心中有难题待决。
见此光景,林冲便不愿等他开,先自说:“大官人,刚才那小兄弟打听回来,所说的话我已听见。”
这使得柴略有诧异之,但随即恢复平静,微笑答:“那倒省了我的事,不须再说一遍了。”
“如今我要请问大官人一句话,大官人看我可还像个人?”
“那何消说得?”柴笑,“说句狂话,若非看得林兄是个英雄,我柴何必这般的尊敬?”
“这既如此,大官人应知好汉一人事一人当。”
“原是这话。”柴又笑了,“不曾说你没担当!”
见他的神态有些惫懒,林冲倒不知说什么好了,转念一想,原也不须说什么。既有他这话,便不辞而别,也不算对不起朋友。
这样一想,反觉坦然,把个空杯伸了过去,等柴斟满,笑一笑说:“大官人,我借献佛。”
“言重,言重!”柴着他的杯说,“我说一句话,你依得我,我便陪你满饮一杯。
林冲想一想答:“这就是大官人的那句话了,若依得时自然依你。”
“你自然肯依我。我说,林兄,‘好汉一人事一人当’,你休连累我!”
居然说这等话来!林冲心惊诧,也有些气愤,更有些伤心——不是伤心别样,伤心自己心目中的好朋友,原来不似想象中那般好!
于是他用平静而略带些冷傲的声音答:“请放心,林冲话必行,决不连累大官人。”
“我却又要说了。”柴张大了看着他问,“如何才是不连累我?”
林冲越发不悦,扬着说:“我自有区。”
“不然!倘你行止不慎,便是连累我。因此,我不得不问。”
“哼!离了宝庄,该杀该剐尽是我林冲的事了,与大官人毫无系,还不放心?”
“放心,放心!我好放心!”柴大笑,笑得泼翻了酒,笑得在锦茵上打,但也把林冲笑得怎么也猜不透他的真意。
“怎的?莫不是大官人醉了?”相顾愕然的两个小厮推门来问。
“胡说!”柴还是忍俊不禁,“酒还未吃,怎说醉了?”
林冲已看柴是有心作耍,便也笑:“醉却未醉,不过稍发酒疯而已!”
“我疯你傻!林冲,你着了我的儿了。来,你先罚了酒再说。”
这一说林冲仿佛有所意会,却还看不透彻,且依他自罚一杯酒,好听他的文。
“早看你有私不辞而别的意思。吃我一诈,你潜逃不成了!”说着,柴满引了一觞,扬扬自得。
林冲这才恍然大悟,愈觉柴可,朋友到这地步,人才真有些滋味。但转念却又自责,人家越义气,自己越要顾到人家,还是要想个不致连累柴的万全之计来才好。
“说笑归说笑,正经归正经。林兄,你要平心静气听我说。”
柴放正了脸,又说了一番话。照他的想法,林冲却真是只好随他摆布了:因为他的所谓“连累”,倒并非用来激林冲自真的一句玩话,实实在在也有他的两层理。
第一层,柴声名在外,人人都知他最讲义气,凡有急难来投奔,说什么也要设法庇护,而且因为他的份特殊,手面宽阔,也确有庇护的力量。倘或林冲私自一走,局外人不明他不忍连累朋友的苦心,倒说:“小旋风柴也不是什么够义气的,不然,林冲何必在大雪天急急另投他?”或者说:“小旋风柴的力量有限,胆也不大,枉说‘树大好遮荫’,原来不是一棵大树!”有了这两句传江湖的话,名声大打折扣,却不是“连累”?
其次,小四已打听了来说,只在几个时辰以,便要派遣官兵,把守要,四缉拿。公人不敢柴的庄,说不定暗中窥伺,守株待兔,一走了去,正好自投罗网。那时见他从庄里去的,知州便好传柴到公堂答话了。这难又不是“连累”?
林冲听他丝剥茧似的一层一层的议论,唯有不断的份儿。但越得多,眉心上的结愈打得,左思右想,束手无策,不知不觉地叹气说:“唉!难我就在大官人庄上躲一辈?”
“就一辈也不要,只要林兄肯,我的家就是你的家,分什么彼此?老实说,只要是大宋朝有一天的天,我就有一天的好日。当然,林兄你也不会一辈不得面,反正仇也报了,衙那癞虾蟆想吃天鹅,是无论如何不得到了!何不放宽心,在我这里盘桓几时,早则三月,迟则半年,我包你安然无事!大摇大摆的,走到哪里依然有人林教、林教短地奉承你。”
听他说得如此有把握,林冲倒是被鼓舞了,愁眉一解,把杯向柴讨教办法。“要一件,我先派人去把嫂接了来。你今夜要写好一封信,若无书信,嫂只怕中计,必不肯来。”
“这方便。”林冲又问,“第二件?”
第二件是救林冲免罪。柴的想法是“天大的官司,地天的银”,一方面在沧州使钱,把案缓来;一方面派伶俐得力的人,携带重金上开封,走皇帝亲信侍的门路——说来原是俅自讨没趣,再有大面关说,他不会不买账。
“倘或他真不买账,哼!”柴冷笑着又说,“索掀开来闹他一闹,倒看是谁不守法度!难朝中竟无正人君,尽帮着他说话?我倒又不信了。”
“大官人这等血心待人,我什么话也不必说了。只是——”
柴接抢过他的话来:“只是你休是心非,又打私逃的主意!”
“此刻不打这个主意了。”林冲举杯说,“我只吃酒!”
听得这样说法,柴十分兴,丢开烦恼,且顾行乐,唤了个庄客来,善于说书,筵前一回“杨家将”,听得林冲和柴眉飞舞,酒兴益豪。说到杨业杀一阵、败一阵,引兵伏,直到陈家谷,岂知伏兵一个不见时,又把这两个血汉恨得不知如何是好,唯有大杯酒,才能略消中的块垒。
就这样,林冲和柴喝得颓然大醉。扶卧室,两人都是鼻息如雷,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来。
林冲的酒量原不怎么大,喝也喝得太多了些,所以人是醒了,酒却未醒,昏耷脑的,连话都懒得说。柴倒是神如常,等吃罢早饭,说一声:“把信写了起来,我好派人。”然后自去安排一切。
林冲实在没有神动笔,只是禁不住知己的一番心盛意,勉坐到书桌边,一面磨着墨,一面构思。
不想倒还好,信笔写来,无非多蒙新的好友柴厚待,特地遣人来迎娘,见信即速摒挡一切,跟随来人到沧州团聚云云。等稍稍一想,他也不过半年的工夫,饱经忧患,阅历大增,顾虑细密,不是从前那样豪气凌云、想到就的了。
他是想了有两着棋不能不防,一着是防送信的人发生意外,书信落别人手中;再一着是自己岳父和妻知衙左右专有一班替他坏主意的小人,诈百,要防他们父女不信这封书信是真,只当又是衙骗人的圈。
防到一着,不可说自己的踪迹,更不可透柴的姓名,免得牵累;防到他们父女不信,却有些难了——笔迹固然认得,究竟也可以仿冒,要想件外人绝不会知的事,写在上面,才可取信。
于是他苦苦思索,竟想不起过什么不足为外人的、只他们翁婿或夫妻才知的秘密。
想得气闷了,站起来东看看、西拨拨,居然大致能解,心思一懒,便索坐来读了去,一读读到“七月七日生殿,夜半无人私语时”,茅顿开,自己笑自己:我好笨!说件枕上谈说的事,外人不知,娘心里有数,自然信得过这封书信。
朝这条路上想去,可写的又太多了。定心来,整理思绪,觉得有件事可写——那是去年夏天,一日黄昏,骤雨初停,暑气全收,又适逢月圆,林冲吃了几杯酒,意兴盎然,自己搬了张竹榻,坐在梧桐树,纳凉赏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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