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起“降龙”“伏虎”两尊者,果然是悟先那般的相貌,说:“这倒也像!”
“他的相貌吃亏,也吃亏,心最直,疾恶如仇,看见不平就要打。为此,我不知劝过他多少次。我说,你在我这报恩寺,倘或小小闯场祸,也还不要。蓟州城里上起知州相公,到市井小民,都还看重我,有个小小的面,有麻烦替你撕掳得开。若是在别的地方闯祸来,只怕没有人帮你铺排,难免吃亏。”海和尚又说,“这悟先不服别人,倒服我。如今火爆也似的,改得多了。”
“这也是你以德服人,我听了兴。不过,”潘公又放低了声音说,“这悟先的来历,你却要摸清楚。不是我说,你佛法虽,年纪到底还轻,见的事不如我多。多有江洋大盗,犯案,官府追得,无容,遁到佛门里来。虽然吃斋念经,要改本,到底不易。”
“爹说得是。等这场大功德过了,我来问他。”海和尚又说,“放屠刀,立地成佛。总只有化度他、成全他。”
“是啊,佛门广大,无所不容。你只留意他就是。”
海和尚心想,要留意的倒不是悟先,是在潘公面前说悟先的人。这个人多半是“”。既是“”,趁潘公这几日在寺里,少不得来叙话,看是哪个常来,就容易查明白了。
于是告辞门,回到方丈,首先便是找到悟先,告诫他这几日不可多事,尤其是在潘公面前,切须顾忌;再就是派他一桩差使,无事只在罗汉堂门闲坐,看本寺僧人哪些常到东面客房,是与哪些施主叙晤,记清楚了到方丈来告诉。
悟先答应着,照话而行。海和尚便退自己避嚣用功的静室。这间屋极其隐秘,七弯八转,门重重,不是来惯了定会迷路。就是本寺的和尚,等闲也到不得此地,因为海和尚说是在他静室里供奉着“佛牙”,是镇寺之宝所藏的重地,所以门禁特严。
佛牙真假,无人得知,只知海和尚的这间静室异常华,不像家人所住。然而却无人肯说,也无人敢说,因为海和尚极善驭,恩威并用。不说寺里的是非,有许多好,说了便少不得有麻烦,“监院”“首座”尽皆听命而行,随便找个错便可责罚。或者调个职司,诸如起早落夜,各去挑“净桶”,便是个极苦差使。
不过这一日到他静室中来的人却不少,自然都是报恩寺中东西两序有执事的大和尚,都监、监院、典座、维那、首座,还有书记、知客,都为了明日开坛“结界”,启建法事,有所请示。
海和尚极其能,一一分派,井井有条,但血之躯,到底不曾生得三六臂,这一番公事应付来,实在也累了,好不容易才得静心来,细想一想,叫声不好,有件大事还不曾办!
这件大事与佛事了不相,只是觉得从巧云寺,到此刻还不曾通过一声款曲。替人设想,巧云带着一片,满怀兴致来斋主,必是打算着有一番团锦簇的闹,可以怡悦;不一来便关在禅房里,冰清鬼冷,比在家里还要寂寞。虽说佛婆老徐自己已经切切嘱咐,务必加意伺候,然而巧云有些心事究竟不好与老徐提起。她心里一定在怨骂:千方百计,安排这等一个机会,不来了人面不见,连一声言语都没有。这等拿人作耍,着实可恨。罢、罢,早回家去,死了这条心,倒还少生些闷气。
这样想着,不由得急一冷汗,当时便从禅床上地来,顾不得穿鞋,直奔东,伸手便待向一架多宝槅去推。
手已经摸到红木槅上了,却又缩了回来。想想大为不妥,这件事须事前约得千稳万妥,还得等到时候方能动手。此时造次行事,闯祸来,只怕明日这坛轰轰烈烈的场,立刻就会落个“卷堂大散”的结局。
于是又回到禅床,盘膝而坐,把火辣辣一颗心了来。拿俏伶伶一条影,推了去,唤来贴小沙弥,悄悄嘱咐了一番,教他去告诉老徐。
鼓打初更,巧云叹气,正待上床,只见窗外影一闪,随即便有人喊:“迎儿小妹妹,开门。”
是佛婆老徐的声音,迎儿未得巧云应诺,不敢应声。巧云便说:“去开!”
门开了,只见老徐笑嘻嘻地站着,手里端着个盒,朝里望望已卸了妆的巧云,又望见铺排好了的衾枕,诧异地问:“刚刚起更,小娘怎的倒要上床了?”
“四更便须起,等候拈香,开启法事,早睡的好。”
“也太早了些,夜心还不曾吃。”说着,把盒摆在桌上,先不揭开,却向迎儿说:“取小娘自用的银镶牙筷来。”
等迎儿取了巧云用惯了的银镶牙筷,老徐才揭开盒,是报恩寺香积厨中的珍品,一盘百果糕,一盖碗薏米红枣莲羹,都还冒着气。
“小娘,快趁请用!”
老徐安席、布箸,意殷勤。巧云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,笑说,“你请坐!取双筷来,陪我一起吃。”
“罪过,罪过!”老徐倒退两步,“小娘在这里,哪有我的座位,更不敢与小娘同桌。没上没,哪有这个规矩?没的吃方丈晓得了,说我!”
“怕什么?又没有外人。”巧云回喊:“迎儿再取双筷来!”
“不用,不用!”老徐急忙阻拦,“既如此,我陪着小娘说说话。”说着,在门边一张凳上,斜欠着坐了来。
于是巧云享用夜,老徐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,谈来谈去总要谈到海和尚上,说他如何能,如何恤,如何得寺中众僧,最后说到巧云上。
“方丈也一直夸赞小娘,说:‘我这位义妹,聪明贤德,供佛敬僧,最是虔诚,将来一定修得多福多寿。’”老徐停了一,看一看巧云的脸又说,“可惜虽是义兄妹,到底要避嫌疑,不能来看小娘;只叫我当心伺候,请小娘宽心!”
听到最后一句话,巧云只觉心重重一撞:何以爆来这么一句话?“宽心”些什么?此来有何心不能宽的?一颗心无非都在海和尚上,这一层他当然也明白,然则说到“宽心”,想来他另有安排,必可见面。不然,无缘无故说这句话什么?
这样一想,心倒真个宽了些,但也不免纳闷,不知海和尚如何安排。众目睽睽之,纵有千言万语,只怕连使个都办不到。此外又如何得以私相会?
巧云心起伏,便忘了,也不曾听见老徐还说了些什么言语。等惊省过来,自觉失态,讪讪地放筷说:“迎儿你收了去!莲羹替我留着,糕你吃了它。”
迎儿正是发育的时候,嘴馋,不得这一声,响亮地答应着,收拾了碗筷,退到外面去大吃糕。
“小娘!”老徐看一看四周,指着床帐后面,低声说,“夜静更,那里若有什么响动,你休吃惊!”
巧云这时候便就吃惊了。“那,那里有什么?”她问。
老徐微微一笑:“小娘想要什么,那里便有什么!”
这话暧昧难明,巧云大为困惑;而老徐却以一句最要的话已经递到,现在是要她自己去细看细想的时候,不宜再耗工夫,便站起来告辞。
“小娘请早早安歇。五更‘结界’,四更起,到时候我会来叫,不怕,尽放心大胆睡好了。”
“噢!”巧云心不在焉,未曾听清楚老徐的话,只茫然答,“好,好!谢谢你。”
等老徐一走房门,巧云更不怠慢,三脚两步奔到床后——床后留有一条三四尺宽的夹,外垂门帘,里面放着些妇女使用之,是闺阁中最隐秘的所在,里面黑咕隆咚,一切都要用手去摸。巧云摸了半天,摸不什么样。
回来,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在想:怎么叫“想要什么,便是什么”?难想要个有郎,那里就会跑个人来?
这样转念,突有意会。这一次不是去摸了,站起来,携一盏烛台,重新走床后夹,手拢烛火,细细照看,毕竟看名堂来了。
夹尽是五寸宽木片镶钉的板,中间几条严丝合,了无异;两面两条隙较大,凑近了细察,才知本不曾钉拢,用手推一推,略略有些活动。这不用说,是一暗门。
原来如此!巧云恍然大悟之,惊喜莫名,一颗心怦怦地个不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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