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不是我经的手,算起账来,首尾我都不清楚,还是我们一起去的好。”
巧云原是假意推托,听潘公这等说法,正中怀,当时想了想,怕杨雄昨夜值宿,今日回来得早,便即说:“要去就走,早去早回。”
小沙弥回去一报,说潘公父女即刻就到。海和尚这一喜非同小可,吩咐香积厨中,速速整治致素斋;又教开酒窖,特选陈年佳酿,有心要醉了潘公,好解那心的相思之苦。
到了日中,一匹骡、一乘小轿载了他们父女来到报恩寺,依然是知客迎接,引方丈。海和尚笑嘻嘻叫一声:“爹、贤妹!”接着便说:“那几日陆场,日夜都忙,又有几位有来的乡绅,不能不应酬一番。爹、贤妹自己人,说不得只好委屈冷落了,今日特地备几碗不中吃的斋饭,专诚奉请,无非是个赔罪之意。”
一面说,一面偷去看“贤妹”。巧云也在偷觑,四目相接,急急避了开去——她人在潘公后面,老人家背后不曾睛,自然不曾发觉他们眉来去,只觉得这个义极会人,心里十分舒畅。
“这一场功德十分圆满。连日也听人谈起,都说蓟州城里难得有这样的盛会,方丈和尚神通不小。听了这些话,我也替你兴。”
“原是爹最关心我,我也无一刻不是念着爹!”说着,海和尚又向巧云瞟了一。
“闲话少说,先结账吧。”
“噢,不是爹提起,我倒想不起。账结好了,该当找还四两五钱银。”
“怎么?”潘公问,“我也打听了,别家都是五十两银,独独我家这等,莫非功德也有等级!”
“功德哪里有什么等级!修善只在一颗心,不问钱多寡。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,怎好多收?我开的是一成账。”
“没有这个理——”
“爹说哪里话。”海和尚抢着说,“若是与他人一样,怎么叫‘自己人’?”
说着海和尚去取账单和该找的银。潘公觉得老大过意不去,回与巧云商量:“我们写了缘簿吧?”
巧云的心思不在这上,随答:“但凭爹爹!”
于是他自己了十两一锭银在袖里,等接过账单和碎银,将那一锭整银取来放在桌上,向小沙弥说:“小师父,烦你到柜房里取缘簿来!”
“爹!爹!你这是什么?”
“我写缘簿,也算些功德。”
“唉!爹,这话又差了。刚过那一场大功德,如何又要?不必,不必!请收起来。”海和尚将那一锭银还给他。
潘公不肯过分受义的好,想了想,有了计较,等缘簿取了来,便又说:“我们一家三,在这坛陆场上过了功德,就依你的话,暂且丢开。不过我却要替一个人在你报恩寺里结个善缘。”
“爹要替哪个结缘?”
“你看我写就知了。”
这一海和尚再无法拦阻,莫非人家要结善缘,报恩寺倒拒而不纳?佛门广大,又不是衙门,就是衙门,“有理无钱莫来”,没得个有理有钱却把人家推去的理!只好亲自磨墨,将支笔在砚台上舐了舐,递到潘公手里。
潘公也略会写几个字,写字的架还不小,朝南正坐,摊开缘簿,接过笔来,先朝亮眯起睛,将笔尖上脱去束缚,伸了来的两毫掉,然后左掌平伏在前,右腕靠在左掌上拿它当个“臂搁”,一笔一画地写:“金陵弟石秀,敬助香油银十两。”
巧云就站在她父亲后看,十三个字中只认得两个,这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声音:“石”与“十”。不过她心思玲珑,就凭这两个字,便猜着了意思,撇一撇嘴,大为不满。
“爹也是!”她说,“可是钱多得没用了?替他也来写缘簿。”
“莫说这话,”潘公答,“他有钱存在我这里。”
“他有钱是要讨老婆用的,你替他了,当心他不认账!”
“石三郎不是那人。”潘公又说,“就不认账也不要,日日屠宰,虽不是他动手,到底猪是他贩来的,杀业太重,是店里的事,我替他个功德,也是应该的。”
“他又不晓得,有啥个用?”
“咄!”潘公叱责,“如何在这供着佛的地方,说这等没轻没重难听的话来!他不晓得,菩萨神灵自然晓得,怎说无用?”
巧云犹自不服,拉了脸,走向一旁坐。海和尚见他父女角,大为不安:潘公那里倒在其次,巧云这面必得想个法儿,哄得她回嗔作喜,才不枉了今日这难得的一会。
于是想一想说:“贤妹,你就随老人家的意思好了。少停吃罢了斋,我让贤妹开一开界。”
“开一开界?”巧云问,“难有什么稀罕之教我看?”
“自然是稀罕之。”海和尚答,“乃是本寺的‘镇寺之宝’。”
“不错!”潘公是跟海和尚一样的心思,要哄得她兴,所以接说,“我是见过的。女儿,佛牙不可不看,难得的福。”
听这一说,巧云果然兴了。“怎的叫佛牙?是哪尊佛的牙吗?”她问。
“是的。”海和尚答,“这尊佛,就是大雄宝殿正中供着的释迦牟尼佛。当初西域天竺有个迦毗罗卫国,老王名为净饭王,王后称为耶夫人。这年四月初八,耶夫人从右胁生一个孩儿,天生慧,舍却尘世的富贵荣华,家学。二十九岁,舍却太尊位,在世教化四十九年。这年二月十五,在个名唤拘尸那迦的地方,于娑罗双树涅槃,往生极乐世界,留了这颗佛牙。乃是南朝陈武帝传来的。”
“可真的是佛牙?”
“阿弥陀佛!家人不敢打诳语。”海和尚单手当,极正经地说,“贤妹休说这话,亵慢佛陀,罪过,罪过。”
这一说,巧云也连忙双手合十,念了几句佛号,然后又问:“释迦牟尼佛,到如今多少年了?”
“一千五百多年了。”
“一千五百多年,一颗牙齿传到如今,真正不易。”
“原是不易,才是我报恩寺的‘镇寺之宝’。”海和尚看素斋已经齐备,便起说,“贤妹请用素斋。等我陪爹吃过酒,让他老人家歇午觉时,我陪贤妹去瞻仰佛牙。”
这是个暗号,巧云会意,坐上桌便帮着海和尚她爹的酒。素斋极其致,那酒又香醇,极易上。潘公素来是自己会寻乐趣、颐养天年的,所以开怀畅饮,也不知吃了多少杯,渐渐酒意上来,上上了胶似的只往一去黏,中兀自说:“我不曾醉,我不曾醉!”
“是,爹量好,不曾醉。”海和尚附和着说,“且先歇一歇,等睡起来了再吃。”
海和尚一面说,一面起,使个,叫小沙弥相帮扶着,觅个清静禅房,将老人家放倒,脱去云履,盖上夹被,吩咐小沙弥片刻不能离开。若是潘公醒了,一面伺候茶,一面急速到静室来通知。
回到方丈,海和尚笑:“贤妹如今是看佛牙的时候了。”
巧云无缘无故心了起来,自捺着问:“佛牙在哪里?”
“请随我来!”
这曲曲折折的一条通往静室的甬,巧云一步一惊,只防着有人看见。好不容易到了一座院落,看着海和尚关了黑油双扉,再细细打量,但见围墙矗立,四隔绝,这才地透了气,用手不住拍着,算是心定了。
“你看我这地方如何?”海和尚笑嘻嘻地问。
“你这么个地方什么?”巧云说,“也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清白!”
“佛菩萨在上,”海和尚合掌说话罪过的神,“除了贤妹是前世的缘分,哪里还有别个?”
“哼,我却不信。看你忒煞胆大,必是常这件事!”
“这话屈煞了我!”海和尚在自己光上打了一,愁眉苦脸地说,“我为贤妹经不念、忏不拜,最是打坐的时候心猿意,一颗心就像教贤妹拿裙带拴走了似的。这等为你受苦——”
本章未完,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