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惠民南局的好伤药!原以为不曾带来,不知如何在此?真正是林教的运气!”
从昨夜桶了林冲那一刻起,他对这两名解差已戒心,不知此刻董超又有什么样?所以极沉着地等着,中不说,心里却在想:倘或又要来算计人,些烈药来摆布我这双痛脚,那就跟你拼了!好歹一脚先踹在你心窝上,不死也叫你吐狂血,落个终残废。不信就试试看!
于是他全副神都放在董超上,等他走近了,便即问:“董公,什么药?”
“惠民南局照官方制的伤药。你看!”说着,董超把油纸包打了开来,一直送到林冲面前。
习武的人,自然见过伤药。闻见冰片的气味,林冲便知不假。果然,等敷到脚上,清清凉凉,痛楚顿减。
“教,这药灵不灵?”
“灵,灵!生受你了。”
“了”字未曾,陡见前一晃,“唰啦”一声,一绳甩了过来,跟着往后一拉,勒在。董超慌忙开,帮着树后的薛霸来收绳,打算着将林冲活活勒死。
林冲的双手枷着,枷孔不大,手刚刚能伸到嘴边,要去拉那勒在的绳却办不到,越拉越,呼都难,更莫说运气!顷刻间,满脸涨红,双翻白,看就要断气,却忽然急一条计来。
那面团枷,前后,左右狭,原是的那抵住了树。他猛然一旋,的那了开来,变成狭的那抵住了树——薛霸和董超在树后死拉着的绳,便也一松又一。就这张弛之间,林冲的也扭了过去。绳还在颈上,却不是扣住。呼一通,便好运气,林冲把脖胀得老,一寸一寸向外挣,人也一寸一寸向上伸,只要伸直,他那双脚便好在树上借力,越发容易摆脱圈了。
“坏了,坏了!”薛霸急得脸发白,“竟不死他!这,这,这……”
“休松了劲!”董超大声喝,“这还不死他?我倒不信!索先绑在树上,看我动手。”
薛霸听他的指挥,死死拉了手里的绳。董超便牵着绳的那一,绕树数匝,用劲,打了死结。这一,林冲可是再也无能为力了。
于是董超寻了块斗大的青石,捧在手里向林冲说:“不是我们弟兄与你有冤仇,只为陆虞候着人传太尉的钧谕,非要结果你不可!本想替你留个全尸,如今说不得只好砸你的脑壳了。林冲!冤有、债有主,若是你鬼有灵,须谅我弟兄不由己,自去寻那陆虞候和太尉算账。”
果然又是陆虞候的毒计!林冲心全无畏惧,却有无限的愤怒和凄惶!又想到不明不白死在此,妻亲友和新结的好朋友鲁智,连个真实消息也不知,实在于心不甘!想到这里,一阵急痛攻心,人虽未死,魂灵儿倒似乎已经窍了!
就这昏昏沉沉之际,陡听一声暴喝极喊:“住手——”接着又是“哗啦啦”一阵响。林冲吃了一惊,人却清醒了,急张看时,枝叶纷披,沙土飞扬,一株打折的大树后面,个胖大和尚,提着禅杖飞也似的赶了来,正是林冲念念不忘的鲁智。
董超和薛霸吓得傻了,一个目瞪呆,连嘴都是白的;一个捧着石,双抖个不住。忽然间,董超发一声喊,丢石便跑。薛霸愣得一愣,跟着也逃,慌慌张张地一跤摔在地上。
“哪里走!”鲁智又一声大喝,一禅杖扫过来,倒又打折了大般的一株松树。那声势把董超震慑住了,扑翻跪在地。“大和尚饶命!”他哀恳着,“大和尚慈悲!饶我一条狗命,只当放生。”
鲁智且不答话,赶上数步,一脚先踢翻了正待爬起来的薛霸,顺势踏住,然后将禅杖往地一,便去腰中的戒刀。
林冲只当他要杀人,急急叫:“大哥,且饶他!”
“俺不杀他!”鲁智答,“俺只问他几句话。”
听说不杀,董超心就宽了,胆也大了,人也机灵了,赶接说:“大和尚只问,若有一字虚言,大和尚杀了我,我也不怨!”
“去解了绳!”鲁智拿刀指着吩咐。
“是,是!”董超慌不迭地答应,赶把林冲去松了绑,却又格外讨好,揭了封,开了枷,把他扶着坐在地上,又跪来替他敷药,手忙脚,唯恐侍奉得不周到。
鲁智最看不得这等脸嘴,骂:“狗娘养的!谁要你瞎奉承?替俺拿着绳过来!”
董超听风不妙,战战兢兢地捧着绳走了过来,倒又要哀求饶命了!
“说!”鲁智瞪着问,“你这两个狗贼,为公人,如何私害人命?”
“这不小人之事。”董超依旧说太尉着陆虞候来传令暗害林冲的那话。
“你又不是太尉府的吏役,不使他人的银钱,便肯与人此伤天害理之事?”鲁智望着他的包裹又说,“趁早与俺说实话,等搜证据来,俺一刀一个!”
包裹中的金叶是个铁证,董超看看瞒不过,只好说了实话。
“他娘的真个是谋财害命!”鲁智咬着牙,把气忍了去,“死罪虽免,活罪难逃!等俺先吊起你们来,好与俺兄弟细细叙话。”
一绳,一一个,捆得结结实实,临空吊在树上。这份活罪自然难受,但董超和薛霸能保得住一条命,已觉心满意足,便乖乖地忍了。
到这时,鲁智才得与林冲相叙。四目相对,恍如梦中,在林冲是绝逢生,反把已抛却的委屈凄楚想了起来,两行在亲人面前都不肯轻的泪,不得不为这位“大哥”一洒;在鲁智,细看林冲,脚上是伤,项间勒痕,形容憔悴,衣衫垢腻,这副英雄落魄的狼狈相,叫人心里发酸,加以同遭沦落,伤心人怀抱别,因而中也两滴豆大的泪珠。
“怎的?”鲁智很不自然地装笑容,“在此相聚,正该兴才是,泪汪汪地甚?”
林冲也不肯再惹他伤心,尽力忍泪,笑容一样牵。“大哥!”他痛定思伤,语声不由得就岔了音,“不今生今世还能见得大哥一面!我在陈桥门外客店里,盼大哥盼得好苦!”
“兄弟休怨俺!”鲁智不安地说,“其中有个说。”
说来却是鲁智的一片苦心。他从林冲在太尉府中上了圈那天,便已得到消息。自觉人地生疏,又是个和尚,不便到官府探听动静。再又想到,林冲果真被害,能替他报仇的,便只有自己。为着日后的方便,这时倒是不面的好,免得陆谦发觉了有所防备。
幸得李“铁面”清正无私,林冲只得了个刺的罪名。鲁智料定衙和陆谦一定饶不过林冲,决意暗中保护。一路上走在前面,遇着可疑之,格外当心。这天早晨到了野猪林,一看林路僻人稀,当时心里便想,倘那两个解差果有恶意,多半会在此手。
“算是叫俺料中了。却不两个恶贼这等大胆急,来不及要动手!”鲁智心有余悸地大把抹着汗,“也是兄弟你命不该绝,尚有后福,俺只顾在前面走,心里忽然一动,急着要回来看一看,才能放心——若晚得一步,万事全休!好险啊,好险!”
林冲一面听,一面只觉五沸腾,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。这等一个浑金璞玉、豪疏略、从无机心的人,为了救朋友竟了如此一番心!只怕就是他自己命关的事,也未见得能打算得这等周到!
这样想到来,千言万语只并得一句。“大哥!”他哽咽着说,“我林冲得以结了大哥,便死了也值!”
“休说这话!我保你不死!”鲁智双骨碌碌转了几,猛地回喝,“你两个狗贼!叫俺越想越恨,到底饶不得你们活命!”一面说,一面刀走将过去,那脸上的气,便似真的要开杀戒了!
吊在树上的两个解差,见他这副杀气腾腾的神,把刚刚放去的心,蓦地里又提到了咙,及至走近,也不见他如何动作,便突然一白光划过,雪亮的戒刀割断了绳,把那两个惊魂不定的解差结结实实地摔落在地上,除喊得一声“哎哟”以外,疼得好半晌说不话。
“你两个自作自受!”鲁智拿刀指着说,“俺不宰了你们,放心不!”
话一说完,举刀就要杀人。背后林冲喊一声:“大哥,刀留人!”
“兄弟,”鲁智回望着一瘸一拐赶了过来的林冲说,“你休拦阻!岂不闻俗语说得好:‘当断不断,反受其害。’只陆谦之事,便是个教训。兄弟,你真是吃苦不记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