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(2/10)

“若是有一，为何劝你不杀这贼囚？”

老的吩咐，小的不便违拗，心里却是老大不快——上坟是假，烧香是真；烧香又是真中有假，“烧香看和尚，一事两勾当”，才是真而又真。但明日是落空了。

一大盘馒，两斤，把傻大个儿“喂”得乐不可支。等他吃饱了，张三保便说：“傻大个儿，明天还有一顿好的，你只听我的话，我叫你抱哪个便抱哪个，叫你放手便放手。你可听话？”

商量，他曾允“午前必回”。这句话早已丢到九霄云外，不是巧云提起，只怕到明日都想不起来。

张三保的外号叫“踢杀羊”，平日专拣弱的欺侮，因此“夜不收”这样相问。而张三保对他人犹可，对杨雄也实在是仇结得了，所以胆也大了！

“这个人是个傻大个儿，不知哪里来的，连自己的姓都不清楚！”夜不收说，“这个人练得一门功夫，不知叫什么名堂，也不明白他是怎么练来的，不过对付杨雄，一定用。”

这句话倒也平常，只是她的神态当喜不喜，便教杨雄起了无名之火：“怎的！这个行当辱没了你？照我看——”

说着退后两步，睛望着杨雄左脚，举刀过，就待劈将去。杨雄自然不甘，拼命挣了一阵，盘一动，与傻大个儿的脚步相互错杂。张三保怕砍了自己人，一时不得手。

“你看见没有？”夜不收指着土地庙的说，“抱了它！”

张三保理会得他的难。一名更夫，虽不支知州衙门的钱粮，总算是个官差，应补应革，都凭那班书办一句话。他得罪了杨雄，杨雄要报复也容易得很，所以不敢面。

还怕他没有把话听清楚，张三保又试验了一遍，傻大个儿奉命唯谨，才算教人放心。

依然是那汉，排开众人，响亮地说一声：

“姓杨的！”张三保把手一摆，“要打架，等我说清楚了再打也不迟。大家都是街面上日日见面的，莫非还逃走了不成？”

这杨雄才看清楚。“敢是你！”他然大怒，“必是你哪骨作！实说了，待我来替你治。”说着，作势扑。

“哪个要你饶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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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三保佯作不解地问：“兄弟，你怎么说？”

接着，夜不收便讲那傻大个儿的独门功夫。张三保一听大喜。

然而此刻却有些难以忍耐。巧云与那姓王的，不过了半年夫妻，死也死得五六年了，居然还念旧不忘，不知心目中又将自己置于何地？

“别样也可以，只要酸酸儿的，提神醒脑。”

在一起的七个人，一齐动手去拉那傻大个儿的膀，拉是拉动了，却拉不开。待他一使劲往里一收，将张三保的手腕压在里面，疼得张三保冷汗直，大声急喊：“放手，放手！”

这叫什么话？杨雄看他睛望着自己后，便也回转去张望。恰好傻大个儿张开两手圈了过来，一看他那副形容，杨雄先就汗一凛，要想后退，已自不及，让傻大个儿从侧面把他抱了个结结实实。

“正好、正好！”杨雄兴采烈地说，“省了我一番话两番说了。”

“果然用！”张三保说，“须这等手，才能剥了杨雄的面，要他的好看。”

“半之靠，我是一般看待。因为你是明理的人，我才说与你知。”潘公又说，“王押司在日，对我亦颇尽心。他无儿无女，孤魂野鬼一个，不说曾过亲，就是一面之的朋友，这清明节也少不得他的一盂麦饭、半陌纸钱。”

这时看闹的人已围成一圈，也有上相劝的，但却不敢走拢来拉架，因为都怕张三保，此人有名的半吊，好意解劝说不定他连拉架的都打了。“好鞋不踩臭狗屎”，尽由着杨雄好好教训他一顿去。

“等我叫你放手再放手！”夜不收转脸对张三保说：“三哥，你试试看！一起上。”

“这就是我午前不得回来的缘故——”

他是怕碰巧云的钉，不敢公然要醒酒的汤喝。潘公会得其中的意思，便又设法调停。“正是！”他说，“这困的天气，我也好想这么一碗汤喝。好女儿，你就一趟厨吧！”

杨雄接过酒来，主客两人正平端看敬，犹未到，只听有个破锣嗓的声音喊：“节级！拜揖。”

这顿排揎，杨雄只有领受。“是我不好，不过也有个说。”杨雄歉意地赔笑，“大！我受罚。等我关了额外的那份饷来，都与你算私房。”

“说了午前必回，连魂都不见。爹只要等你回来吃饭，两碗菜起倒，直到太上了东墙，午饭才得到嘴。你在外吃酒快活，就不想想家里！”

那汉却又顾不得打他了，抡着扁担，指东打西，将张三保的手打得丢红缎匹，抱鼠窜。

第二天午时未到，张三保就带着人守在十字大街中心。未时一过，只见远远来了一队人，当是两个小牢，一个捧着梁知州所发的红，一个捧着绸缎彩绘等；后面一把青罗伞罩着一名壮汉，正是杨雄。

“多谢，多谢！何消客气！”

“咦！”张三保斜着睛，猥地笑，“你倒会恤他老婆，莫非眉来去，暗地里有一？”

“可恨那姓杨的！”张三保咬着牙说，“看他勾搭上了潘家那雌儿，人财两得；又看他添了额外差使，我就不信他真有那么好的贼运！”

“我也不要。嫁一个死一个，是个八败扫帚星，谁敢要？”

当时便“调兵遣将”，了安排。夜不收去寻了傻大个儿来。这傻大个儿生得好生磕碜的形象，鼻孔朝天，角涎，说话糊糊不知所云，与白痴仿佛。

“爹这是什么话？”杨雄很孝顺老丈人，趁此表明心意，“多承不弃，将令许了我，平时没有孝敬到你老人家这里，想起来总觉得亏负了什么。若有何吩咐，只要我得到，正好补报。”

“大——”杨雄刚叫得一声，发觉妻神有异，便缩住了，只困惑地望着。

这话说得诚恳，杨雄赶答：“爹多疑了！我多什么心？教她去就是。”

“爹！”杨雄便说，“大上坟改日去吧！第一遭差使，少不得有人来贺，有的说了要送礼，须办六碗四碟，请大家来叙一叙，一则还礼，二则联络。家里不可无大照料。”

“就你有工夫，也还得看看，”潘公又想到一个“不成”的缘故，“又杀人、又杀猪，杀气太重也不好。几时请庙前王铁算一卦看，若还不碍，再作理。”

样狰狞凶恶，看到脸上，却如风飘拂，一片和煦。杨雄看见熟人，把抱着的那把鬼刀与后的小牢，腾双手不断打躬。路有人摆着一张茶几，上面一只朱红托盘，里面一壶两盅，斟了酒捧到他面前，说一声：“节级，辛苦！”

“我不曾听说你会这个行当。”

“嗯，噢，听！”傻大个儿很费劲地回答。

解劝的也是他手的泼，原是教好了话的，这时便上前先大叫一声：“张三哥！”

张三保吃得一惊，脚打个跶，几乎摔倒，使劲将刀往一撑，站定了回转来看时，不由得气往上冲，瞪吼：“你这个臭贼，叫哪个‘住手’？”

“酒不能再吃了。”杨雄又自语似的说，“得有酸酸儿的一碗鱼汤喝才好。”

不想杨雄倒是打来一场喜事。潘公看他为人老成，又现着两院押狱，街面上颇有面，便跟巧云说了，把她许了杨雄，彩礼一概都免，办喜酒反贴上了三猪。为此，杨雄激老丈人，每每与巧云角，吵得不可开时，只要潘公面说一句：“女婿，看我面上！”他便天大的委屈也忍了。

“三哥，你知厉害了吧！”夜不收笑嘻嘻地说了这一句，忽又皱眉，“有一层却麻烦，这家伙只听我的话，而我明日却不便面。”

听得这话，杨雄心里不是味。北上坟是上前任房王押司的坟。巧云十六岁嫁了王押司，得半年夫妻，便成了小寡妇。俗语得好：“寡妇门前是非多。”既是这等年轻貌，又说王押司挣的昧心钱都变了巧云的私房，若能勾搭上手，人财两得，真正是一等一的福气，所以游蜂浪蝶整日里在潘公门前不断，望能邀得巧云的那双凤一顾。日了，难免争风吃醋。一天是张三保在那里闹事，恰好杨雄经过，三拳两脚打得他不敌而退，旧仇加上新怨，张三保自此跟杨雄结了不解之仇。

“这是个没脑的傻人！”有人提醒杨雄说，“你跟他发脾气没用。”

“叫你！”

这又何用说上一大负气的话？潘公怕女婿认真，又有一场饥荒打，赶拦在前面埋怨：“女儿，你也忒难了！何不少说一句。一个人胃不好，想吃吃不，也是有的。再说又不白糟蹋，我来吃。”说着，便把那碗汤移到自己面前，大匙舀着往嘴里送。

他叫不听，要夜不收说“放手”，傻大个儿才把两条膀松了来。

“这话说得是。”

也不知是哪一年哪一个兴的规矩，刽手哪怕是数九寒天都得袒着。这时是艳天，杨雄只穿一件黑缎白纽的背心，扣不扣，摆腰际，一条扎脚紫布的，垂着极宽的一条彩绣鸾带，背心外面披着一件簇新皂衫。这都在其次，最威武的是前刺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蟒，盘满了整个宽广的膛，看上去真跟东岳大帝驾前的差官似的。

“迎儿呢？”潘公见女儿女婿都不作声，便有意把话扯了开去，“好开饭了，我与女婿再吃一盅。”

“是！”杨雄答，“爹是忠厚人。”

“慢！我还有句话，你听好了！”张三保等杨雄暂停的那一刻，大声喊，“抱了！”

“对，对！那一来，他老婆就归你了。”

“姓杨的，你作恶多端，当了两院押狱，私刑拷打犯人，榨取钱财，半夜里把女犯人喊了来饮酒作乐。如今又当上刽手，诈得百姓许多财——”

“你看你！说要吃汤，了来又不吃！”巧云嗔，“莫非真当我闲在那里，心里气不过，没事寻事，有意折磨人？”

“怎的不成？到底何事，我也还不明白。”

潘公是想重理旧业。一半是闲得慌，二则也是舍不得宅后那片地方——是条死巷，三面围墙，圈一片空地，自家后门一推去便是菜园，中间一大旱之年都不涸的大井，赶十几猪圈在菜园里，借那片空地个作场，杀好了猪，就在那里批发，哪怕血污淋漓，碍不着左右街坊。

“还不放手！”杨雄简直把肺都气炸了，连连顿足大吼。

巧云不便驳回，想了想说：“鲜鱼是没得了。就住在江边，这么晚了，哪里去觅鲜鱼？”

“好家伙！”张三保连连甩着手腕，“跟铁铸的一样！”

“这个人，”张三保不放心，悄悄问，“有功夫？”

张三保是个“银样镴枪”，见此光景，顾不得疼痛，先开几步，咬一咬牙，指着那汉吼：“你莫惹得老发火！便跪着求我也不饶你。”

傻大个儿一言不发，走过去闭了，死抱着。

他想说，杀人这个行当，莫非比不上杀猪？潘公是开案——这话说来伤老人家，所以到压了去。

“不信你就试一试！”夜不收转脸看了看，招手喊：“傻大个儿，过来！”

“什么额外的一份饷？”

等巧云一走，杨雄倒觉得对老丈人歉然。“你老人家说有事商量，偏偏今天午间不开。”他说，“有事，爹，你吩咐！”

“这贼囚一死，他老婆便又是小寡妇，哭哭啼啼的，看着也可怜。张三哥，你饶他一条狗命！”

这个念他已经盘算过不知多少遍了，偏偏要提的这一刻，女婿有了额外的差使！生意不便罢，起来极其闹，少不得人手，原意让女婿帮着照看，如今看起来，杨雄怕是腾不工夫，所以说“怕又不成”。

于是等潘公坐定，杨雄细细说了他的那件喜事。潘公自然替女婿兴，巧云却是微蹙双眉，倒像上了心事。

说着又将刀一抡，双手握着刀把，作势要往杨雄前刺去。果然刺了，擅杀公人，罪名不轻，张三保也还不敢，说那话不过摆摆威风，自有人来解劝。

张三保得意非凡，一面抛开，指使手去抢那些红缎匹，一面从小牢手里抢过行刑的鬼刀来，抡圆了一舞，才用刀尖指着杨雄叫骂。

“去你娘的！”张三保破大骂，“你活得不耐烦了，来老的闲账！好便好，恼了我连你一起宰，谅你手里那条扁担济得甚事？”说着又是拿刀一抡，舞圆的一个刀。

杨雄不防有此一着，虽觉惊讶，还不着急，并一力量，自以为总可挣脱束缚。哪知任他使吃的气力，涨得满脸通红，却是动弹不得分毫，这才知不妙，大声吼着，想用脚去踢傻大个儿，无奈位不好，枉费心机。

“我原说，你不要多心。”潘公有失悔之，“早知你这等，我不说也罢。只是我不忍欺你，巧云悄悄儿去上了坟来，你从哪里知？”

持扁担的那汉却不曾为他吓倒，也懒怠说话，一撒手便是一扁担，当砸将过来。张三保不防他真要动手，也记不起拿刀去格，慌慌张张往旁边一躲，扁担打在肩上，火辣辣地疼。

“这也是我闲得慌，每日里庙前听书，久了也厌烦了。”潘公闲闲说，“如今倒觉得这件事怕又不成。”

正说到这里，听得推门声，是潘公在城隍庙前听了一段“残唐五代”的“书”回家。

“动他！”有个外号叫“夜不收”的更夫，起来说，“三哥，我想到有个人，着实用，只看三哥你有没有胆？”

“说得是！”潘公答，“我来与她说，就改了后日去上坟。”

人随声到，有个人抱拳拜了去，杨雄便待还礼。谁知那人一躬倒地，随即仰直，抱着的拳顺一扬，只听“咣啷”一声，把杨雄手里的酒盅磕飞了，摔得老远。

话到人到，那汉拿着扁担当哨使，唰唰唰一连三。张三保功夫稀松，手忙脚地闪避，让过两才想起用刀去削扁担，已是不及，上吃扁担戳着，往前一送，合扑一跤，那张嘴恰好合在一堆狗屎上。

“罢了，罢了！”张三保大发善心地指着杨雄说，“看你老婆细白的俏模样分上，不忍心她又当小寡妇，权且饶你一条狗命。只是死罪好免，活罪难逃，取你一条狗！”

“姓杨的！你哪里来的一个贼囚，到我蓟州来耀武扬威！你是刽手，我便拿你杀人的刀杀你，这就是你恶贯满盈的现世报应！”

傻大个儿十分听话，一喊就来，垂着两条不啷当的膀，只望着夜不收龇牙。

潘公是忠厚人，也觉得女儿不对，只是他一向不曾对巧云说过一句狠话，只好从中排解。“女婿！”他说，“休听她的，她是胆小。”

“不要你什么，只说与你得知。”潘公的语气，是谨慎的从容，喝酒又说，“后日清明，巧云想到北去上个坟，不知你可许她去？”

好不容易张三保看准傻大个儿的两脚后移，已无顾碍，举刀向的那一刻，只听一声发自丹田之气的暴喝：“住手！”

语声未完，杨雄只气得脸铁青，大吼说：“住！你这打不死、饿不杀的狗贼，杨爷爷今朝拼着吃人命官司，要取你的狗命！”

杨雄也觉得不成，只是敬重丈人，不肯把话说绝。“稍停再看。”他说，“好在又不是日日‘红差’，但凡有工夫，我一定帮爹起这个买卖来。”

于是众人便纷纷走上来扳他的手，却是七八个人扳他不动。

“有了！”夜不收欣然又说，“我有个计较，能叫他听三哥的话。三哥，‘有便是娘！’”

张三保自然也爬了起来，一嘴的狗屎惹得看闹的拍手脚大笑——一则是看他的样好笑，二则是看他落了风好笑。连杨雄都忍不住好笑，不笑的只有那傻大个儿，埋着一把死死抱了杨雄。

“女婿！”潘公又说，“我还有句话与你说，你却不要多心。”

“怎叫有没有胆？只等过了明日，看大家都叫我‘踢杀熊’！”张三保着，伸一只手指戳一戳“夜不收”的肩，“你说，是怎等一个人，如何用？”

“明日第一趟红差，听说衙门里都替他作面，又是红，又是缎匹，好不闹！”

杨雄生着闷气，看老丈人的分上不开。巧云已经占了上风，也不便再说什么。一夜无话，第二天刚刚起，衙门里来通知：“明日要红差。”

杨雄中敷衍，心里在想潘公说一句：“上坟是我教巧云去的。”哪怕是句假话，自己心里也好过些。偏偏老丈人不说，杨雄就不能不疑心巧云了。

为此胃大坏，巧云了一大碗腐酸笋汤来，他只舀了一匙尝一尝，便即搁。

正合着一句话“知莫若父”，说巧云胆小，丝毫不差。杀猪不打，哪个不吃猪，可有个吃人的？而况她也不曾跟杀猪的一床睡过，如今一夜到天亮伴着个杀人的挨贴，想起来便觉得浑发麻，心里好不自在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