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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高阳古今小说集(共六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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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看我来治他!”

会者不难,他只用一手指便治倒了人:往傻大个儿的肘弯上一,撞着了麻,立时便松了手。杨雄脱后挣扎,回便是一掌,打得那傻大个儿满嘴是血,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。杨雄满腔的火都往他上发,三脚并作两步,赶过去使劲一脚踩在傻大个儿的腰骨上,疼得他冷汗淋漓,“哇哇”大叫。

“尊驾住手!”那汉抢着托起杨雄的拳,“是个没脑的人,不值计较。”

若是别人,杨雄必不买账,对此人就不同了,诺诺连声地说:“是,是!说得是。多亏尊兄相救,免了我一场羞辱,这番恩德,岂可不报?”他抬看了看,指着一面青布酒帘又说:“且到那里叙话,容我请教。”

“这些小事,何足挂齿。我还有事,不叨扰了。”说完,那汉拖着扁担,转就走。

杨雄哪里肯放,拉住了他说:“我先请教尊兄!”

“我姓石,行三。”

“石三哥!萍相逢,蒙你救我一场灾难,若不容我借一杯酒作个结识,石三哥你想,你换了我肯不肯?”

听他说得恳切,石三不便持,想了想答:“既蒙厚,我不领,就变得不识抬举了。只是……”他指着置在人家檐的一担茅柴又说,“我以采樵度日,今日答应一位熟识主顾,必送一担柴去,如今日已中,等着我的柴煮饭,怕已经等得急了,我先挑了送去,回来扰你的酒。”

“这好办,何用石三哥自己费心!你那位主顾在哪里?”杨雄对一个小牢说:“你拿十几文钱觅个闲汉,将这担柴挑了送去。”

石三一看这安排也不错,便说了地名,将那担柴代了小牢。杨雄也吩咐手,把缎匹表礼,还有那把“吃饭家伙”的鬼刀一起送回家去,然后陪着石三踏那家酒店。

店主人张老庆是把刚才打的那场架从到底看在里的,所以等他们一门便说:“节级受气!大人不记小人过,笑一笑丢开!”

杨雄脸上讪讪的,淡淡一笑:“今朝未门就听见乌鸦叫,刚一门又撞着尼姑,原是晦气。”

“这位英雄好手段!”张老庆看着石三又赞一句,“好一副相貌堂堂的气概。”

这一说杨雄不由得也细看了他一。那石三得极其魁梧,鼻直方,一张的淡红脸,虽然衣衫暗旧,却不似贫贱的人。杨雄便生了心思。

“两位请里面坐,临河一间小阁,又宽敞又清静,便坐到晚也不厌。”张老庆一面说,一面躬着引路。

果然是极宜把杯谈心的一间好酒座。杨雄奉石三上座,他一定不肯,主客一西一东相对坐。等小二上茶来,张老庆才说:“节级是熟客,晓得味,羊上打主意,批切羊、羊白汤——”

“不用这些!”杨雄打断他的话说,“拣好的四碗四碟来!”

“何须如此靡费?”石三微皱着眉说,“闹这等虚文,就难奉扰了。”

“总得略成敬意才是。”杨雄忽然转念,“既如此,便听石三哥吩咐。老庆,你不丰不俭,看着办。”

石三听得这一说才不言语。候张老庆转去了,彼此又重新叙问姓氏乡里。

等杨雄自己叙过,石三才说:“我叫石秀,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,自小学得些拳。我那师父枉有一武艺在,吃仇家陷害,误遭官司,不得,落得个怀才不遇。为了一肚,惯打不平。我学了恩师的榜样,一生执意,要打尽世间不平,故而都把我叫作‘拼命三郎’。为这上,不晓得吃了多少亏,只是改不得。”

说到这里,酒冷碟送到桌上,杨雄亲自把盏。“石三哥,先敬一杯,敬你的侠义心。”他说,“莫打不平吃亏,也得几个血朋友。”

这是他自有血。石秀不免刮目相看,见他黄渣渣一张四方脸,稀落落几老鼠须,看上去有些窝,实在倒是忠厚的底。这个朋友

“既是建康府人氏,”杨雄又问,“怎的到了蓟州?”

“这也是运气坏!”石秀呷酒,抑郁地说,“三年前随叔父来此地贩运牲,哪知遇着兽瘟,消折了本钱。我那叔父一急一累,病倒在半路上,一病消亡。我回乡不得,落在这蓟州,卖柴度日。”

“这却不是一个局。”杨雄沉了一会儿说,“石三哥,你今年贵庚?”

“虚二十八。”

“比我小八岁。”杨雄迟疑着说,“有句话说来,不知你可肯应承?”

“杨兄,你尽说。”

“你我在蓟州都是异乡,也都无兄弟,结义个异姓手足如何?”

听此一说,石秀便觉心气浮升,然而转念又觉心冷,自己落他乡,了这个营生,与乞儿相去也就在一肩之间。杨雄虽不是什么达官显宦,也是蓟州城里有有脸的人,两份不。世间尽多笑人的人,说起来是石三趋炎附,这话难听。再说与杨雄一面初,究不知他的心如何。一时为了救他免了一场羞辱,心地只要报答,待几时消淡了今天这一段事故,嫌自己贫贱,走到人前辱没了他,心生厌烦;或者倒觉得少不得周济结义兄弟衣,成了累赘,懊悔当初不该多这么一句言语。那时自己倒说不的话,也只有跟他一样悔不当初了!这样转着念,便久久无语。杨雄却又了:“这是好事,你答应了吧!”

“好事倒是好事。”石秀答,“自嫌攀不上。”

“说哪里话来?我又不是什么官宦,怎说攀不上?没有想到,你也存世俗之见!”

江湖好汉就经不住激,说石秀存着世俗之见,这话他不受,于是转弯抹角想到的顾虑,一起抛在九霄云外,慨然应允。

“大哥的抬,我从命就是。”说着便站起来,双膝弯倒。

杨雄喜不可言,赶也回拜了去,扶着他的手臂不叫他磕,接着便拽了起来,眉笑把石秀从看到底,“兄弟好威武仪容!”他的膀又说,“好结实胚。”等张老庆在柜里得知其事,赶来相贺,杨雄越发喜,只叫:“大碗酒来!我今日要和兄弟吃醉方能罢休。”

这一成了手足,分立刻不同。杨雄问石秀住在何,听说只在土地庙设一张草铺,便相邀到家去住,又说当天就唤裁衣服。接着又提到巧云,直言不讳地告诉石秀,原是二嫁,人才,就脾气骄纵些,亏得老丈人极其明白事理,相待甚厚。

“说着曹,曹就到!”杨雄一手扶着桌站起,一手指着店,“那就是我丈人。”

石秀不敢怠慢,起往外看去,只见一位清瘦老者,面貌和善,神健旺,心便是一喜;因为他已听说他们爷婿同住,潘公自是一家之主,自己搬了去时,遇上这么一位者,就好相了。

“咦!”杨雄问,“爹来什么?”

“听说你和人争斗,不放心,特地寻了来。”潘公问,“可是张三保?”

“不是这狗贼是哪个,使得好毒的法,差吃他的大亏,幸得我这个兄弟。”

于是引见了石秀,杨雄奉潘公上座,细说经过。潘公也听得兴。“三郎好俊人才!”他说,“我女婿得你兄弟,彼此帮衬,再好不过。既是孤在此,何不搬了家去住,也闹些。”

“我原是这等说,兄弟已经允了。”

“打搅不安——”

“休说这话!”潘公急忙摇手,抢着说,“说这话就不是自己人了。”

“是!”石秀恭恭敬敬说一声,“我遵潘公的吩咐,明天搬了来。”

“何必明天!”潘公看看日,“这顿酒似乎也吃得久了,趁早回家去铺设好了,黄昏消消停停的,尽吃得晚也不碍。”

“爹说得是。”杨雄起会了酒账,让潘公走在前,一左一右,迤逦而回。

到得家去,潘公一门就喊:“女儿,快来见叔叔!”

“可是老悖悔了!”潘巧云在厨房里嗔,“哪里又来叔叔!白日里说梦话。”

潘公膝只有这么一个女儿,从小没娘,未免骄纵,平日语言无礼,只当闹着玩,不在心上。此时有初上门而且初见面的石秀在,怕他看轻了他家没有家教,脸上有些挂不住,讪讪地说:“三郎,你那嫂嫂平日说话原是这等疯疯癫癫的,往后语言上有句把上,你休理她。”

“不敢!”石秀答,“想必嫂嫂是直心的人。”

“正是,正是,她就是心直。”

说到这里,只见帘一闪,探一张脸,灶来,脸上红馥馥,上灰蓬蓬,系着条青布绣围裙,正捞起一半在她那双淋淋的手。只就是那双凤转生光,石秀顿觉前一亮,待定睛看时,那婆娘已缩了去。

“啊呀!有生客在这里!”巧云又嗔她父亲,“也不先说一声,这等灰土脸,怎么见得人?”

一父一夫都知巧云的脾气,平日最讲究衣饰,门一趟,梳妆好了,还得照上好几遍镜,叫迎儿左看右看,了一发都不依。这时料她不肯与石秀相见,杨雄便对潘公说:“且自由她,先请兄弟到爹屋里去坐。”

“也好!且叫迎儿了茶来吃了再说。”

三个人在潘公屋里坐定,迎儿了一盏荔枝圆汤待客,接着又是两盘心,一盘枣糕,一盘绿汪汪的艾饺,是清明前后的应时小

糕是巷卖的,不中吃!”迎儿也颇为应酬,“自家的艾饺是馅儿的,客人尝一个看。”说着,夹了一枚放在朱红碟里,移到石秀面前。

“多谢大!”石秀站起来说。

“你休叫她大,只叫迎儿!”潘公又对迎儿说:“往后你叫三郎,不是客人!”

“是了。”迎儿着笑,福了福,重新叫一声,“三郎!”

照常理,该当有个见面礼,哪怕一百钱拿红纸包一包,也是个理。无奈石秀衣袋里只得十来文钱,只好红着脸答:“不敢、不敢!”

他人生得雄伟,却偏有这腼腆模样,迎儿看得有趣,只倚着门不走。杨雄看不过,便即喝:“你不回厨房去,在这里甚?走、走!”

一顿吆喝,把迎儿撵走,潘公便劝杨雄:“迎儿也大了,不宜这等大呼小叫。”

杨雄言又止,终于答声:“我晓得。”

话是如此,杨雄到底还是忍不住要说——自然是说迎儿,每每见她好倚着门框,张望行人,纵然不曾嬉嬉笑笑的轻狂样儿,毕竟不是良家妇女的行径。

“等我来说她。”潘公是“不哑不聋,不阿家翁”的吻,“俗语得好,‘女大不中留’,你不得真。闭个两三年,有相当人家,把她嫁了去,也是主仆一场。”

他们翁婿论家常,石秀去,只是这样在想:杨雄和潘公说话都无避忌,这就是拿自己当一家人看的证验。转念到此,心中安,所以虽是与己不相的闲白,也能听得去。

迎儿倒又来了,大概是受了杨雄呵责,有些赌气的模样,一手掀开帘,垂着说:“大娘来了!”

这一说,石秀首先站起来,垂着手站着等候。巧云人未门,先来一阵香风,自然是光面,打扮过了,上是家常衣衫,只以剪裁得十分称,又压熨得括括,看上去越显得俏丽。

石秀不敢多看,躬:“嫂嫂请坐,待我拜见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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