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好住了手。“好了!好了!”他说,“我们说说话。”
巧云不作声。在杨雄看,这就是不反对的意思,心里便在思索,怎么找两句她听的闲话来说,让她消消气,能逗得她开了便没事了。
“我听爹爹说了,说你要斋主——”
“怎么?”巧云抢着问,“你不许?”
“你看看,你的气!”杨雄笑,“我话不曾说完,你就不耐烦了。哪个说不许?”
巧云不响,心中却有领悟,原要凶些才好!看来他也是个欺善怕恶的人。
“斋主不打,要在报恩寺里住七天。这——”
这次是杨雄迟疑着不曾往说,说来又怕她骂麻,他原来要说的话是:七天的工夫,有些割舍不。而巧云却猜不到他的心思,只当他不放心自己,大为生气,倏然翻,半仰起,把一双凤睁大了说:“怎么?斋主在报恩寺里住七天,住不得?”
“哪个说住不得?只不过——”
“不过什么?说啊!”
“有些舍不得你。”
“哼!”巧云冷笑,“我里不得沙。你尽赖好了!我晓得你的贼心思。”
“咦!”杨雄倒诧异,“你猜到哪里去了?你说,我是啥心思?”
巧云原来疑心丈夫不放心自己,以为会败坏他名声的事来。然而此刻听他的语气直,看来倒像是自己多疑了。如果他没有那心思,自己一说,反倒是提醒了他作此顾虑,那岂不太傻?
她的心思也很快,这样转着念,很快地想通了,便不肯多说,重新躺了来,咕噜了句:“‘哑吃扁’,你自己肚里有数就是了。”
“越说越玄了,我自己有什么数?你说!”说着便来推她的。
看他这等咄咄人的神态,巧云倒觉得有些穷于应付,只好想法封他的嘴。
“都快叫了,你还要不要睡?”说了这一句,她转向里,随他怎么样问,她只是装得倦不可当、急于想睡似的,一概不睬。
见此光景,杨雄只得捺想跟巧云同圆好梦的心,丢开巧云为他带来的一切猜疑烦恼,翻个合睡去。
第二日是着他歇班的日,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,只见石秀已忙忙碌碌在收拾店堂,预备着明天开门生意。杨雄不手去,寻潘公不见,说有朋友约去了;待与巧云说说话,她却又在厨忙着。独坐无聊,不免又想起金线的巧笑语,正心思活辘辘的,想到她那里再盘桓一天,只见潘公提着两尾鲜鱼一方,走了来说:“今日也算开斋,恰好你不上衙门,等吃了饭,我有件事要与你好生计议。”
这倒好,省得杨雄三心两意、彷徨不决,当时连声答应:“我在家,我在家。”
于是潘公提着鱼送到厨房,代了东西也代了话,无非劝巧云,“嫁随,嫁狗随狗”,要个贤惠妇人;又说“家和万事兴”,如今的日过得兴兴,切忌角,自召戾气。
“女儿!”潘公又说,“你也须念他的许多好,譬如打陆斋主,你要到报恩寺里住七天,跟他一说,他没得半啰唆。换了别人,只怕未见得这样好说话。”
潘公苦婆心劝了半天,唯有这句话是巧云听了去的。“对!”她自己在心里说,“你好在外拥着那些没廉耻的女人吃酒作乐,我就寻不得消遣?那七天我也好生乐它一乐。”
就这自己的一念鼓舞,脸好得多了,手脚也勤快了,剖鱼切,了四样极味的肴馔。饭桌上虽少开,但杨雄有话问到,却也照答不误。看样真如俗话所说的,“夫妻无隔宿之仇”,一天懊恼,都风云散了。
及至饭罢,石秀亲自到猪圈里去喂。看他一走,潘公便邀杨雄到他屋里去谈,谈的是石秀的终大事。
“人总要讲良心,说实话,你这个结义兄弟是拜着了。”潘公说,“日虽还不,看得是个终生之。我早就有个想法,如今看来可以谈了。”
潘公说石秀好,杨雄自然欣;他也听迎儿说过,潘公真把石秀当作儿看待,照此看来,“莫非爹爹要认石三作义?”他问。
“这倒无须,厚,不在名分上。我是为三郎打算,年将而立,也该娶一房妻室。”潘公徐徐说,“闲时寻思,他这亲事也难。”
“怎的?”杨雄问,“只要有合适的人,办喜事不难。”
“原就是难寻合适的人,不成,低不就,他的界又。丑的看不上,不善持家的也难谈。多时,白费心思。”
“照这么一说,现在是寻着了?”
“也不能这样说。你看那个叫胜文的如何?”
这有些匪夷所思了,娶妻总要家清白;门人家的女,轿抬来作妻房,也忒稀奇了些。
“莫看我老朽,我是极开通的人。”潘公依然是从容不迫的声调,“今朝三郎回来,我问起那个人,他只是红着脸笑,看来极其中意。而况照你昨天说,胜文也是官宦人家。我看,这亲事可以谈得。”
杨雄想想也不错,便说:“既如此,是爹爹跟他说,还是我跟他去谈?”
“这事不是这等法。”
潘公到底上了几岁年纪,想得周到,得谨慎。他认为石秀那里千肯万肯,一说便妥,先不忙跟他提起。要的是胜文那里,先要探她的气,肯不肯从良?若是肯了,还要问她的价。隶籍官,先要查她的来历,究竟归地方文官辖,还是“营”,才好去寻门路,替她脱籍。
“爹爹说得是!”杨雄敬重老丈人,心诚悦服地说,“我便照你老人家的话,就班去。今日无事,即时动起手来。”
趁着一团兴,杨雄到了金线那里,先打听石秀跟胜文夜来的光景。
夜来的光景,金线无从得知;这天早晨的形,即是她亲所见。胜文粉脸生,羞无限,打后门送石秀离去,只是牵着衣服,絮语不休,想来必是殷勤订后约。
“石三郎呢?”杨雄问,“怎么跟她说?”
“我是远远跟过去,哪里听得见他们的私话!但见你那结义兄弟,又、又摇,不知是何意思?”
“他对胜文如何,你总看得来。”
“莫非你倒看不来?”金线怨怼地说,“你那兄弟是有良心的,不似你!怎么留也留你不住,半夜里定要赶回去跪踏脚板,真正是加料的贱骨。”
听她这样埋怨,杨雄唯有报以苦笑。“你别扯到你自己上,只说胜文。”他问,“你可知胜文的籍在哪里?”
“还不是跟我一样。”
“这是说归营里,”杨雄又问,“可是跟你一个营?”
“你打听她甚?”
“你猜!”
“莫非你看中了她?”金线笑着说。
“正是。”杨雄也报以戏谑,“我打算把她接回去。”
“不害臊!”金线用手指刮着脸羞他。“你看中她,不知她看得中看不中你?胜文的界最,除非你那兄弟还差不多,不过——”她摇摇说,“难!”
听得这一个字,杨雄不由得关切:“难!难在何?”
“第一,胜文的假母厉害得很,名的叫作‘世女秀才’,笑不笑,睛一眨是一计。”
“这也没有什么!”杨雄又问,“可有第二?”
“第二是,有个营官看上了胜文,在她上的钱不少了,至今连亲个嘴都不能够。”金线顿了顿说,“只怕饶不过她。”
这倒是个难,杨雄问:“饶不过她便如何?”
“你想呢?”
“无非脱籍有麻烦,别的还有什么?”
金线微微冷笑,不再多说。这神态可疑,杨雄料知她还有不曾说来的话,于是把潘公和他为石秀所作的打算,细细告诉了金线,同时向她求计。
“这件事先声张不得。”金线悄悄说,“那个营官为胜文着了迷。人都是一样的,心思一钻死巷不来,什么怪念都会想得来。而且他也有过话,胜文心气傲他佩服,除非不脱籍便罢;不然,他不上手,别人也休想。”
杨雄吓一。“怎么?”他问,“那人难有什么决绝的手段?”
“可不是!说这话时,靴里着把短刀,来钉在桌上,吓得胜文两天吃不饭。”金线叹气,“也怪胜文自己不好,话说得太死。”
“胜文说些什么?”
“那营官要替她脱籍,说是跟他的官求过了,只要缴了‘官价’,便可如愿。你胜文怎么说?说是为她脱籍,送她回家,她供他一辈生禄位;若是要她嫁他,她宁可不脱籍。”
“唉——”杨雄大为皱眉,“如何说这伤人的话,人又不是泥菩萨,总有气,换了我也不依。”
“就是这话啰!”金线说,“不要说脱籍,只怕他们这样好去,那人就会吃醋,会有一场架好打。”
杨雄心想,石秀名唤“拼命三郎”,这场架要打起来,说不定就会人命。
照此看来,这件事着实扎手。俗语的是:“民不与官斗。”倘或为了争风相斗,那营官一定吃前亏,而事后必用势力相压。这一来自己必得替石秀去,又一定不来,变成惹火烧,如之奈何?
这样想着,脸上便有忧疑之。金线摸不透他那转弯抹角的心思,只觉得杨雄似乎胆小无用,事还未临,先就怕成这个样,倒不便再多说了。
杨雄是真的有些害怕,也有些懊悔,不该邀石秀到“醉仙居”去吃酒,无端惹这么些糟心的事,于今只有设法教石秀与胜文疏远。此念一,不免愧:讲义气,为朋友尚且两肋刀,何况结义兄弟?自己这等畏首畏尾,算的是什么江湖好汉?
“我倒不信!”他的神态、语气都变过了,“男女之事,要两厢愿,胜文看不中他,他又待怎的?难真个敢不顾朝廷法度,动刀杀人?”
金线听他的话忽然了,只当跟走夜路、哨一样,无非自己壮自己的胆,心里有些好笑,中便语带讥嘲了。
“是啊!朝廷的法度,原是只准你动刀杀人。”
“不错!只好我杀人。”杨雄又说,“我是奉命杀人。那营官的刀也跟我的刀一样,不好随自己用的。”
“这都不去说他了。”金线懒得闲事,“说我自己的正经。二十是娘的生日,院里妹都有孝敬,只有我两手空空。”
杨雄会意,本来就揣了十两银在上,预备送金线买匹、作夹衣服穿,这时便很快地摸了来,问:“够不够?”
就因为他摸得快,金线不好意思再需索,说:“够了、够了。”
也就因为这十两银,金线又有了闲事的兴趣。“节级,”她说,“我替你个主意,你看好不好?”
“你是说我那兄弟的事?”杨雄连连,“自然好!若是主意不错,能把这件好事办成,我另外有赏。”
“哪个要你赏!事办成了,我自会向石三郎讨媒礼。如今我替你个主意,我着人去寻快活三,他是蓟州城中的地理鬼,人又心,与他商议,必有结果。”
“对!”杨雄笑,“此人有趣,就不为谈正事,与他一起吃酒,也是好的。”
于是金线差遣一名小厮去寻快活三,同时又叫侍儿去邀胜文。
快活三不知在何快活,有得那小厮的一双脚好跑;胜文却是近在咫尺,一唤便到。她本来生得文静,喜怒不形于颜,看上去便似礼法谨严、不苟言笑的门淑女,而此时却是飞扬顾盼,未语先笑,特别是那双睛,如雨后,盈盈,正是那怀少女,得遂鸳梦,宵来温馨萦绕心,有些神魂颠倒的态。
“恭喜、恭喜!”一见面,金线便这样笑着跟她说。
这话突兀,换了别人一定会诧异地问:喜从何来?但胜文虚,一就飞红了脸,又要掩饰,便假意嗔:“没没脑,说些什么?”
“你说没没脑,我说有有义,还不该恭喜?”
平日角犀利的胜文,竟招架不住。“不跟你说!”她转脸向杨雄招呼,“杨节级什么时候来的?”
“来得有一歇了。”
“昨夜醉得那样,却是定要回家,也不怕金线恼你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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