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握着拳,仿佛一言不合便待动武似的,赶快知趣赔笑。“石施主说得是。”他放筷,“我们告辞。”“等拿了 钱走。”
钱每人五百钱,海和尚是法师,照例加倍,称为“双 ”。石秀从迎儿手里接过钱来,拢总致送,亦无别话。送了和尚门,顺手关上排门,仍旧回到自己床上睡,却是一夜不曾合,到得曙初,往常是起的时刻,才得蒙眬睡去。
“三郎,三郎!”正睡得香时,梦中惊醒,听潘公在窗外喊,“怎的这时候还不起?”
石秀懒得作答,爬起来开了门,日光刺,兼以平时从未睡到这时候过,只觉眩目涩,十分难受,便又缩了去,在门边一张凳上坐。
潘公跟了来,忧虑地问:“三郎,莫非不?可是中了暑?”“不是!”
“不是”是什么?石秀不便直说宵来的光景,心绪不宁,终夜失眠,只不再作声,那就越发惹得潘公生疑了。
“昨夜我起更方睡,那时还不见你回来。”潘公定睛看一看他的脸,声音更不安了,“昨日你在哪里?你的气不好,莫不是在外与人淘气?”
淘气是在家里,不在外。这话也不便说,也不耐烦想两句话哄老人家,只这样答:“不要!容我静一静就好了。”
潘公猜不透他是何不快,见此光景,只得由他,不过明日要开门生意,却不能不提醒他。
想想何必!“也罢,”他说,“索你再歇一日,我们后天开门。等我去通知伙计、徒弟,教他们明朝不要来。”
石秀脑中昏昏的,不知如何回答。等想起来生意要、不必再歇时,待拦阻,潘公已走得远远的了。
须臾回家,老人家又走来觅石秀。“三郎!”他说,“这几天吃斋吃得我也熬不得了。我与你上街吃酒去,吃完了听书,好好消遣半日,你如何?”
说到消遣,石秀想起胜文的约会,说了话不能不算,便即答:“吃酒我奉陪,听书免了,我还看朋友去。”
潘公原是为替他遣闷,只要他不是这等郁郁不,随他什么都可以,因而连连答说:“都随你,都随你!”
于是跟巧云说了去,老少二人迤逦来到县前王六酒家吃酒。
潘公极其殷勤,暗中吩咐王六,只将致肴馔送了来,不必问价。为此破费,却令石秀异常不安,同时也愈激老人家的意之厚,陪着坐了好些时候。
分手之际,已是日影偏西。潘公多吃了酒,神思困倦,而且听书也误了时刻,便说要回家歇息。石秀看他步履不稳,放心不,扶持着到家,送他上床,方始赶到胜文那里。
尽他三脚并作两步,一路半半奔赶到胜文那里,依旧晚了。她倒是言而有信,果然空着屋在等。别都有客在声谈笑,独她那里,湘帘半卷,炉烟袅袅,静无人声。听得传报:“石三郎来了!”方见胜文懒洋洋地走了来,双目惺忪,右颊上一片淡红颜,不是胭脂,是龙须草席上压来的红。
“左等也不来,右等也不来!”胜文看着他那血红的脸说,“既然吃酒,怎不带了这里来吃?害我好等!”
“得罪、得罪!”石秀歉意地笑,“一起吃酒的,是位谨厚的老人家,不便带了到你这里来,不然就是带坏了‘良家父老’。”
胜文笑了。“亏你想得。也罢,”她说,“总算还不曾醉得忘记了死约会。”
说到这里,便见一个十二三岁、眉目如画的侍儿闪了来说:“娘来了!”
那是胜文的假母,脸上皱得如橘一般,打扮得却极其括,白发梳得极光,是娼门中鸨儿那特有的韵致。语言也不俗气,请教了姓名籍贯,敷衍了几句,随即声:“请宽坐!”转走了。
屋是西晒,秋了来,燠难耐。香汗淋淋的胜文皱眉说:“这里坐不得了!跟我来。”
了腰门,便是后院,一座假山上有一座茅亭,石秀不自禁地赞声:“好!”
胜文听这一声,脸有得:“幸得还有地方让你坐!”她回喊:“燕儿!”
燕儿便是那个十二三岁的侍儿,人生得极乖觉,正捧了一床凉席、拿着两把扇随后而来,当时便不待胜文吩咐,先就说:“石三郎酒还不曾醒,先茶吃果,随后摆酒,我都告诉厨房里了。”
“好!”石秀又赞一声,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,“好玲珑的小人儿。”
燕儿笑着避开去,奔上凉亭,铺好席,等胜文和石秀走了上来,便又问:“可要到金线家去看一看?”
这一提醒了石秀。“哎哟!”他失声说,“来得匆忙,倒忘了约一约杨节级。”
“不须你约。”胜文答,“杨节级中午还在金线家,说了的,傍晚再来。只怕这时候也就到了,去看一看再说。”
燕儿应声去了,石秀便盘膝坐了来,拿着把细蒲扇轻摇着,但见又有两个使的丫,取来了靠枕、矮几、茶汤、莲藕,一一安设停当。这时胜文才在石秀对面坐,伸与莲藕同的双臂,为他奉茶切藕。
石秀何尝经历过这温柔乡中的生涯,顿觉愁怀一去,心里在想:俗语得好,既来之,则安之。难得放逸,且先消受了前再说。
就这一转念间,心思便放开了,握着胜文的手说:“你是哪里人?”
“你听我的音。”
“河东?”
“河东蒲州。”
“怎的到了这里?”石秀说,“河东是好地方。”
“好地方便没有遭难的人?”
“遭难?”石秀关切地问,“你是遭难落在这里?什么难?”
胜文不响,双眉微蹙,一腔幽怨,都在边,越显得楚楚可怜。
“是我不好。”石秀微觉心疼,“不该勾起你的心事。”
这一说,却令胜文动,看他豪,用心倒是温柔贴,于是答:“说说也不妨。别人不信,你不会似门里看人。我跟你实说吧,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。”
“怪不得!”石秀连连,“我就看你与众不同。”
“怎的与众不同?”胜文灼灼双视着他。
“是那官宦人家小娘的味。”
胜文淡淡一笑——笑容虽淡,却非敷衍,是真的遇见了知己的那喜悦。
“不过我又不懂了。既是——”
他没有再说来,她却懂他那句不曾说来的话:既是官宦人家的女儿,怎的沦娼门?“这就是遭了难的缘故。”胜文停了停又说:“话说来极,也不知从哪里说起。总之,怨我爹太老实。我爹过推官,在江南。那是八年前的事。”说着摇摇,不知是不愿意再谈,还是有难言之隐。
胜文确有一段惹人同的世,官宦人家不是虚语。她的父亲是个推官,掌理一县刑名,一次酒后摔了一大跤,就此得了脑病。平时与常人无异,等一发作便糊涂了,最坏的是,发作之先毫无异象;发作之时,旁人亦难察觉,只看他神态如常,谁知是非不辨。
就为了这个脑病,被一名书办看可乘之机。有件婆媳互控的家务,起因是狼虎之年的婆婆有外遇,一夜开后门放夫门,不防为儿媳妇遇个正着。也怪媳妇的欠思量,当夜就在枕上说了与丈夫听。细心窥伺,果然有此丑闻。
儿的心里自然难过,但从小就畏惮他的寡母,几次想劝,就是到了跟前,开不得。白日里茶饭无心,夜来吁短叹,一夜睁到天亮。妻的懊悔不迭,只好百般解劝。哪里劝得过来?有一日清晨醒来,妻的只见一张床空了半边,四寻觅,踪迹杳然,最后在枕寻一张纸来,写得八个字:“家丑难堪,唯有远遁。”
儿媳妇便哭了。婆婆赶了来一看,“哑吃扁,肚里有数”,跟夫商量,看看纸里包不住火,一不,二不休,恶人先告状,说儿媳妇不规矩,把儿气走了。
案归那书办承办,收了五十两一个的四个大银元宝,禀明推官,捉了那小媳妇来,在女监里等机会。这天书办看推官问案七颠八倒,知机会来了,当时抱牍上堂,立传原告,现提被告,上得堂上,仅由那书办摆布,判了儿媳妇不守妇,笞背五十,官媒发。
这是何等冤屈!儿媳妇觑人不防,一索吊死了,娘家为她申冤,上京击“登闻鼓”鸣冤,哲宗皇帝特派御史查办。那书办将罪过都推在推官上,又说他受贿白银二百两,如何如何过付,指明时日地,真个凿凿有据。
“这就不对了!”听到这里,石秀嘴,“真是真,假是假,哪里就好诬告?”
“唉!”胜文叹一声,“害就害在我爹那个病上,当时支支吾吾,辩不清楚,看去是虚的模样,假的也变成真的了。”
“有这等事!”石秀替她难过,眉拧成个结,了手问,“后来呢?”
“那还用说?自然在监里。”胜文惨然答,“为这场官司,上打,连我娘上的一玉簪都卖掉了。”
“真正是无妄之灾!”
“灾难不过刚刚起。”胜文接着说,“我爹又气又急又悔,在监里得了场病。那地方好人都难熬,得了病更不用提。不过三天工夫,撒手走了。”
“人死了,官司自然完结——”
“谁说的?人死了,还得追赃。一钱死英雄汉,孤儿寡妇哪个看顾?亲戚故旧,挨家磕也磕不二百两银。”
“那,那怎么办呢?”
“怎么办?”胜文双目泪,容颜惨淡地说,“只看我今日的份,便是那时的办法。”
石秀明白了。无钱完赃,妻孥抵罪。胜文当了官,便是这等来的。
“你不要难过!”石秀只好这样劝她,“人走运气走膘,有坏运就有好运。你坏运走过,该走好运了!”
“有一两个也是这等说。只是我不明白,落到这步田地,如何才算是好运?”胜文又说,“好比一朵落在泥地里,已被践踏得不成样,莫非还能够回到树枝上,开得好好的?”
“那自然不能。”石秀想了想答,“或者也有惜的人,捡了这朵回去,清供养,也是有的。”
“有的?在哪里?”胜文很快地接,“官脱籍,不是等闲能够。就算能够,又哪里去倚靠得着一个知心着意的人?”
石秀心中一动,抬看时,胜文悄然凝睇,中仿佛有无数衷曲要诉,那颗心越发辣辣地捺不住。但转念想到自己,不过帮衬潘公,个寻常买卖,寄人篱,聊以糊,哪里好有什么非分之想?这样自己浇了自己一的冷,不由得便把低了去。
看这光景,胜文不便再说——再说也没机会,小侍儿领着杨雄到了。
“怎的不先到衙前来寻我?”杨雄问,“在哪里吃酒来?”
“是潘公。”石秀答,“老人家好意,说是这两天吃斋吃得刮心剔肚般难熬,一定邀到王六那里,大鱼大修了五脏庙。”
言者无意,听者有心,胜文这才知石秀昨天说的都非虚语。看来倒真是个至诚君!
“这里倒风凉!”杨雄看了看周围,兴致来了,“今日十六,月亮还是好的,就这里吃酒,倒也有趣。可惜快活三不知在哪里!”
快活三无去觅,金线却近在咫尺。她这天也不供番,一唤即至,然共饮,到月上东山,清风徐来,意兴更豪。
这天家里的男人都在外。就在潘公与石秀在王六酒家大嚼的那一刻,家里又来了一个男人,穿一领簇新的玄绸海青,雪白的竹布袜,踏一只襻凉鞋,青青,红光满面,甩着袖,潇潇洒洒地来到潘家敲门。
应门的是迎儿,开来一看,颇意外。“原来是海师父。”她到底还年轻,未经世故,心思老实,“潘公不在家,与石三郎吃酒去了。”
在她想,家无男,不便应接。海和尚却是意外之喜。“不妨,”他笑地说,“我便见你家大娘。迎儿,你可知我是什么人?”
“海师父不是报恩寺方丈?”迎儿诧异地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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