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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六、九“卯期”,杨雄一听鸡叫便已惊醒,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香喷喷的热被窝。掀开帐子,就着窗外残月的光亮回身望去,只见鸳鸯枕上一弯黑发,妻子睡得正甜,一条生藕也似的膀子,搁在碧罗夹被外面,蝤蛴似的颈上系一根银链子,链子两端吊着一方血罗肚兜,影绰绰、鼓蓬蓬、腻如羊脂的两团肉,越发勾住了杨雄的脚步。他心里在打算:脱一次卯可使得?

使不得!想起昨天张押司的话,此时非应卯不可。卯时将到,不宜耽误。他叹口气,轻轻将那条生藕似的膀子塞入被内,放下帐子,蹑手蹑脚开了房门,走向后院,汲水漱洗。

“可是女婿?”走过东厢房,房内有个苍老的声音在问。是杨雄的老丈人潘公。

“是我。今日卯期。”

“噢,今日三月三。”潘公问道,“可要当值?”

“不当值。”

“既如此,早些回来。”潘公说道,“我有事与你商量。”

“是了,我午前必回。”

三班六房,书办皂隶,皆已毕集。等蓟州梁知州升了堂,衙参已毕,然后点卯。杨雄在“卯册”上是第七名,除了兵、刑、工、礼、户、吏六房书办,就数杨雄这个掌管提牢的两院押狱最大。点到他时,梁知州问道: “杨雄,你可知道有人保荐你?”

杨雄明明知道,不便说破,答一声:“小人不知。”

“兵房张照文保荐你。”梁知州说,“刘小义前日暴疾身亡,须得有人补他的缺,张照文说你学过那个行当。你平日做事谨慎,我便挑你多关一份粮,你可乐意?”

“多蒙知州相公提拔,小人岂有不乐意之理。只是刀法生疏了,怕误了公事。”

“这须不是当耍的事。”梁知州沉吟着,意思有些动摇了。

兵房书办张照文与杨雄交好,有意提携,心里嫌他不会说话,把个煮熟了的鸭子弄得快要飞掉,所以赶紧踏出来向上打了一躬,说道:“禀上知州相公,这个行当全靠胆子大,刀法生疏不打紧。杨雄艺高胆大,小人知之有素;他说刀法生疏,也是谦虚的话。小人保他,决不会误了公事。”

“这也罢了!”梁知州点点头, “就叫杨雄兼补刘小义那个缺。打叠公事,申详上府,就从今日起始,多关一份粮。”

杨雄磕头谢了梁知州,等点过了卯,又谢张照文。他素日人缘不坏,有此喜事,便有人凑份子要为他置酒庆贺。杨雄谦谢再三,说是多承张押司看顾,理当一申谢意,面约同事作陪,他做东就县前王六酒家吃早饭,专请张照文。

“贤弟!”张照文接口说道, “今日不须破费,到月头上等你关了额外的一份粮,我再扰你一杯。”

“何必等关了粮来再请?”杨雄笑道,“张大哥你小觑我了,莫非请杯水酒还费周章?”

“既如此,我就生受了。只是休得过于靡费,都是自己好兄弟,交情不在酒食上头。”

杨雄慷慨好客,听他这一说才高兴起来。先差个小牢子到王六家关照,留着座头;到晌午时分,等勾当完了公事,约集相好的文武同事,共有二十多人,来在王六酒家,分坐了三席,开怀畅饮。

“杨兄,你怎的会这个行当?”有人问道,“我倒不曾问过刘小义,这行当是怎么学出来的?第一遭‘出红差’,怎的下得落手?”

“‘头难、头难’,原就是第一遭杀头难。我且说个故事,为各位下酒。”

杨雄说的是他学做刽子手的故事。

杨雄是山东曹州人,从小父母双亡,跟着表叔过活。表叔是个刽子手,手段极高,有个名叫作“王快手”。曹州出强盗,秋后处斩,等朝廷“勾决”的文书一到,当时二三十人绑上法场,只王快手一个人伏事,不消个把时辰,一起了账。

刽子手是世袭的差使,王快手不曾娶得妻小,就当杨雄是他儿子。杨雄长到十五岁,王快手看他身长力大,可以顶得起门户了,才开始传授这一套手艺。

先是劈板凳——两条长板凳对齐,留下仅仅容刀的一线缝隙。也不知劈坏了多少板凳,手上才拿得准,一刀下去,刚好穿缝而过。只是杀头却又不是这等由上朝下直劈,这无非是练手劲、眼力。杀头另有杀法,反握刀把,刀背贴臂,往外推刃平拖。有一等善会说笑话的人说,好手动刀时,被杀的死囚,只觉颈后一凉,宛如秋风过耳,脑袋落地,还来得及说一声:“好快的刀!”

杨雄练这推刃平拖,也是用两张长板凳,一条竖在地上,一条悬在梁间,恰好与地上那张对齐,也是刚留下容刀的缝隙,须练得那条缝的高下不同,只随意一推一拖,便从缝中穿过,才够功夫。

练了手法练眼力,要能看准一个人后颈的关节,刀从关节缝中切进去,应手而解,毫不费力——初学刽子手最惹人厌恶的,就在这上头:不论至亲好友,只要坐在一起,那双像贼眼样的灼灼双目,总是盯在人家脑后,仿佛就在打算着砍这个人的头该从何处下手似的。

“光能看关节还不够,须得教人伸长了头颈,容你下刀。”王快手这样教导杨雄,“往常你随我到法场去伺候差使,几曾见那命在顷刻的死囚,是立直了身子的?”

提到这一层,杨雄不由得奇怪。“是啊,表叔,”他瞿然问道,“看来看去,总是一摊泥似的,三魂六魄都出窍,莫说立不直,跪都跪得不成样子。怎的到你老人家要下手的那一刻,就会乖乖地伸长了头颈,等你来下刀?”

“说破了不稀奇。”王快手说,“容易得紧,你先细想去。”

这从哪里去想?杨雄赔笑道:“表叔,你老跟我说破了吧!”

“为人要用脑筋,你又不笨,一定想得出;真想不出,等我吃了酒告诉你。”

杨雄无奈,只好坐着去想。想得出神之际,突然一惊,不由得就腰一挺,伸长了头颈张望。

“就是这一下!”王快手的左手还未落下来,“我不过在肩上轻轻一拍,你好端端的一个人,就吓成这样子;想想看,法场里魂灵出窍的死囚,还有个不惊的?”

想一想,果然!心领神会的杨雄笑道:“怪不得说是说破了不稀奇!真正不难。”

“难的是眼明手快,”王快手一面讲,一面比划,“头颈伸得最长的那时候,关节最分明,正好下手。下手要有分寸——现在还谈不上,你要练到能够连皮搭肉,就有好日子过了。”

这话的意思,杨雄懂得。有那富户犯了死罪的,千方百计上下打点,银子流水似的往外淌;到最后保不得一条活命,就要来托刽子手了,一颗脑袋能够连皮搭肉与身子不分家,还算是全尸。刽子手能够刀下留情,花多少钱都肯。

记着表叔这句话,杨雄细心苦练,一把鬼头刀练得要切多深就是多深,弄只鸭吊起来,一刀划过,鸭子断了气头却不掉下来。到此光景,王快手央人写了一个禀呈,说是年老力衰,理合告退,差使归养子杨雄承袭。等知府批准了下来,杨雄便顶上王快手的职司,要动手杀人了。

相好的纷纷前来挂红贺喜,杨雄却上了心事,想起法场便胆寒。

为此还做了一场噩梦,梦见一个死囚,一手提着颗血淋淋的首级,一手扯着他不放。那离了腔子的脑袋还会说话,口口声声只喊:“我与你无冤无仇,你怎的杀我?须还我命来!”杨雄一惊而醒,遍身冷汗淋漓,心头作恶,一夜不曾合眼。

然而他要充英雄好汉,心里疑神疑鬼,口中不肯透露一句半句。王快手看在眼中,也不说破。到了杨雄破题儿第一遭“出红差”的那天,他一早起身,把隔日整治好的肴馔上笼蒸透,烫了喷香的上好官酒,邀了左右邻居来相陪杨雄,一则贺他开刀大吉,二则也壮他的胆。

刚吃了一盅,鼓吹到门,有王快手的衙中同事,备了花红彩缎,来为杨雄做面子。乱哄哄说过一番有兴头的话,大碗递饮过两轮酒,看看午时三刻将到,蹲在照墙下的吹鼓手“咪哩吗啦”地吹将起来。杨雄一听,倒像新娘子要上轿似的,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。

“来,来!既是义父,又是恩师,”有个年长的何书办说,“王快手,你且上坐了,好让杨雄给你磕头。”

“不必,不必!”王快手不知怎么有些窘,“何须这套虚花样!”

“怎说是虚花样,养育之恩,受业之重。缺此一拜,断乎不可。”

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端来一张交椅,将王快手硬捺着坐下。何书办便大声问:“杨雄呢?”

“何老爹,我在这里。”杨雄从人背后闪了出来,还搓着手,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。

“打扮得倒俊!”何书办说,“你今日就改了口,不必叫表叔,只叫爹好了。”

“何老爹说得是。”杨雄拜了下去,怯怯地叫声“爹”。

王快手乐得眉花眼笑,却又似有些感慨、担心。“雄儿,你起来!”他说,“我有两句话交代你。”

说着,他已先站了起来,将供在堂屋正中的那把不知杀过几多大盗逆子、谋财害命的恶人的鬼头刀取到手中,双手捧了过去。

“接着!”他说,“这把刀非比寻常,朝廷的法度都在上头。为朝廷执法,不是你自己杀人,不必怕!”

“是。”杨雄答道,“爹与我说过。”

“还有句话,不曾与你说过,今天告诉了你。只要这把刀在你手里,你就千万不可动无名之气。须知人生在世,酒色财气四个字,最难的就是耐得住一个‘气’。多少人只为一时之气熬不住,惹下杀身之祸!”

“这是句要紧话,你须谨记!”何书办说,“时辰将到,早早伺候差使去吧!你今日头一回,我与你爹替你把场。把心静下来,到时候手起刀落,叫官府赞你一声‘当差当得漂亮’,你爹多少年来的心血,就不白费了!”

杨雄深深吸了口气,自觉胆在往上提,把双手捧着的刀抱了左臂弯里,大声说道:“何老爹、爹,请前头!”

“今日该你当头,休客气。”

何书办着即把杨雄推出大门,吹鼓手前导,后面是雇来的四个花子,捧着替杨雄做面子的花红彩缎,然后便是贺客后随,王、何相护,让杨雄一个人走在中间。

夹道看热闹的人只见杨雄胸挺得老高,步子跨得甚大,头戴皂色罗帽,身穿一件大红纻弦夹袄,密门纽扣不扣,下摆塞在鸾带里,敞出个宽阔的胸脯;下身是一条黑布单裤,扎束得极其挺括,脚上一双粉底皂缎快靴,衬着那把拖了刀把长大红绸子的雪亮钢刀,气概着实不坏。

然而杨雄头上昏昏,心头悬悬,一会儿在想,死囚绑上法场,只怕也就是这般滋味;一会儿又在想,头难,头难,只过了午时三刻就好了,第一回的买卖,讲什么漂亮,只不要劈下半个头来,就算闯过了头关,上上大吉。

正在这样胡思乱想,蓦地里瞥见人丛中跳出几个青头光棍,都是十七八岁年纪,平日与杨雄淘气惯了的,拍手拍脚地笑道:“杨雄、杨雄,你可把那把刀捧稳了,莫掉下来砍了自己的脚。”

杨雄年轻要面子,如何受得了这等讥嘲,刚把眼瞪过去,想起义父的告诫,便不理他,只拿眼望着前面。

“哟,哟!好神气,你会杀人了是不是?是好的就来杀我。”

“少不得有那一日!”杨雄咕哝了一句。

偏是那人耳朵尖。“你说的什么!”他跳下来骂,“你是人还是畜生?今日好意来捧你的场,耍惯了的,说不得一句玩笑话?怎叫‘少不得有那一日’,我犯了什么死罪,要劳动你来动刀?你说,你说!狗攮的!”

杨雄勃然大怒,脚步一横,眼先瞟了过去,接着是撤左臂弯里的刀。何书办却是来得个快,一把捏住他的右手,使劲甩了甩,沉声说道:“是故意撩拨你,理他做甚?莫叫人笑话。”

杨雄不响了。气只是忍着,并未消除,就算撩拨,也不该这等说话!想想着实可恨。

又走了一阵,蓦地里有家人家泼出一盆水来,泼得倒好,正在杨雄侧面,看似不曾泼上身,那水珠儿夹杂着灰土,把他那身簇新的装束,溅得斑斑点点,不成个样子了。

杨雄先是吃惊,后是冒火,路人哗然的笑声,更是火上加油,急急转脸去看,泼水的那人是个中年汉子,瘦骨骨一张脸,一双死鱼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杨雄,倒像那盆水根本不是他泼的。

于是杨雄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了,刚要转向奔了那人去,王快手横身一拦。“休理他!回头却来理论。”他轻声喝道,“莫非忘了我的话?!”

话是不曾忘记,无奈人凭一口气,忍不下去,又待怎生?杨雄咬一咬牙说:“直是这等晦气!”心里真想即时杀个犯人,天下才得太平。

这一下,杨雄左思右想,所有的念头便是回头如何来出这口气!到得刑场,有王快手指引着参见行礼,自往死囚身后站定,把那人就看作泼水的汉子,咬紧了牙在心中自语:“也有我痛快的一刻!”

号炮一响,痛快的那一刻到了。杨雄先是右脚在前,左胸在后,不丁不八站稳了的,这时横力抬臂,左手往死囚肩上轻轻一拍,那人顿时抽搐似的,身子往上一长,头往上一抬,杨雄看准了他的颈后关节,左臂推刃,切了过去,跟着左脚上步,一面抽刀,一面飞起右脚,使劲踢了去。只见尸身前仆,腔子里的血一支箭样往前直射。四周随即“哦”的一声,打个呼啸——惯例是这等,不然,据说就会把刑场的晦气带回家。

“恭喜,恭喜,杨雄!好漂亮的刀法,真不像初出茅庐的!”

“这碗饭吃定了!杀人的头就跟交朋友一样,一遭生,两遭熟,下回再出差,你就毫不在乎了。”

这句话才揭破了底蕴:那些有意来撩拨的,都是王快手前两日的安排,要惹得他火冒三千丈,只想杀人出气,胆子才会壮。完了差使,不但不曾去理论什么,还得备下好酒好肉,谢人家的成全之德。

“今日也是张押司成全!”杨雄讲完他的故事,特地向大家敬酒,“俗语道得好,‘在家靠父母,出外靠朋友’,往日里多亏列位帮衬,一杯酒聊表寸心。我杨雄也不是没知识的,心里有数。”

张照文领头干了酒,站起身说:“多谢,多谢!等‘出红差’那天,还来相贺。”

就这时走进三个人来,歪戴着花帽,敞开了衣襟。为首的一个生得好狞恶的相貌,满脸横肉,一双灰黄三角眼上,覆着两道似有若无的眉毛,太阳穴上贴一张头痛膏药,挺胸突肚,进门便把一只脚跷了起来,搁在长板凳上,大声喊道:“王六!”

“六”字还不曾出口,另一个赶紧拉了他一把,将嘴朝上一努。“三哥!”他轻声说道, “张大叔他们都在那里。”

这人叫张三保,是个下三滥的泼皮,什么钱都要,什么脸都装得出来,听人提醒了,朝里一望,知州衙门里有头脑的公人好些在座,顿时满脸堆笑,弯着腰疾趋数步,连连招呼:“张大叔、孙头儿、李头儿、赵押司……”一个个招呼道,独独看见杨雄不理。

杨雄自然也不会理他,偏着脸管自吃酒。张照文是主客,见此光景,也觉无趣,便有心拉个场。“三保,”他说,“看我的面子,你今日与杨知狱讲了和吧!”

提到这话,张三保便有些迟疑。彼此嫌隙,已非一日,起始是张三保错,不该欺侮杨雄异乡人;往后杨雄见了张三保就打,也做得过分了些。所以他很勉强地说:“张大叔,你老有吩咐,我无不从命——”

下面那一句是:“我请问你老,讲和如何讲法?”但杨雄却会错了意,听他口气是样样可以从命,就是此事不行!立刻心头冒火,大声抢着打断了张三保的话。

“张大哥,罚我一杯酒。”说着,一仰脸把杯酒倒入口中,抱拳又说,“多蒙提携,我说句不中听的话,你老也须顾我的身份,莫非什么屎蛋、毛贼,都好拉在一起做朋友?”

“好!”张三保接着他的话,厉声说道,“姓杨的,你莫狠!总有一天教你认得我。”然后又转向张照文打了一个躬:“张大叔,你老的面子,我买过了。哪个错,哪个不错,你老心里有数。”说完掉身就走。

“贤弟!”张照文埋怨杨雄,“你也忒过了些。”

“原说是罚我。”杨雄也是记着初到蓟州那天当街受辱,把张三保恨得牙痒痒,所以此时不愿表示悔意。

“散了吧!”有人说,“酒也够了。”

“莫走,莫走!”杨雄挥舞着一双胳膊,“何苦为这小泼皮败兴!王六,再添酒来。”

有的要散,有的酒兴未央,结果三桌并作大桌,直吃到红日西斜,方始分手。

杨雄到家一进门便喊:“大姐,大姐!”有了这件多兼一份差使的喜事,便如献宝般,急待告诉他妻子。潘巧云却不知道,中午等得不耐烦,此刻听他大呼小叫,走出来一看,又是喝得这般血灌猪头似的一张脸,就没有好颜色给他看了。

“看你!只怕醉得时辰八字都记不得了。”她沉着脸说,“我最恨那说话不算话的人!”

杨雄热烘烘一团兴致,为她当头一盆冷水浇得心灰意冷,好半晌才开口:“我哪里说话不算话!进门就是一顿排揎。”

“不排揎你,排揎哪个?”巧云生就一双斜飞入鬓的凤眼,笑起来好看,生起气来却显得有些杀气,这时拿眼角瞟着他说,“早晨出门的时节,你答应爹什么话来?”

杨雄这才想起,老丈人潘公说有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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